伊王宫内城承运门西,良医所。
今日内侍和外官往来不断,当值医官坐在东廊廨舍,默默勾头喝茶翻书,恍若木头人。
赵古原背着手在医正厅来回踱步,他昨夜睡得不踏实,眼中布满了血丝,刘绪疾步进厅,递上一个锦囊,又去茶房泡了菊花茶端来。
锦囊隐隐透着一股血腥味儿,赵古原去案前坐下,从囊中取出沾染血污的信笺抻开,丑陋字迹映入眼帘,眉头的悬针纹路顿时深刻。
这封鞑子可汗的亲笔信太过古怪,末尾只有一个花里胡哨、类似马匹形状的繁复图案。
时下花押印信的文字各不相同,非篆非隶,缺笔少划,目的就是防伪,可是信笺上的图案哪怕再精致独特,也是毛笔所画,而非印章。
结盟书信,岂能如此草率?
又或是故意为之,不愿授人以柄?
赵古原觉得很有这个可能,毕竟那几个鞑子是老三从河套带回来的,身份做不得假。
他随即意识到,老三、老四、老五都死球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
一步错,步步错,大好局面眨眼反转,变数就是那个御史!鬓角又是一阵掣疼袭来。
“烧了。”
他揉着鬓角太阳穴,端起菊花茶喝一口,问徒弟:
“马六他们呢?”
刘绪点燃带血信笺。
“徐同知发现这封信,六叔可能是察觉不对劲,否则不会当场动刀子,徐同知生死不知,六叔率众力战而死,信是十一叔带人抢回来的,他趁乱出城了,咱们总共死了五十四人。”
医所一个小学徒跑进来道:
“老爷,承奉司来人,请你去一趟。”
“我马上过去。”
赵古原面无表情的啜口茶,沉吟片刻,交代徒弟:
“洛阳遍地异域商贾,布庄遭贼,死个乌斯藏来的客人,没啥大不了的,让长史司、审理所的人去府衙督促查案,要回雇工。”
刘绪称是退下。
赵古原喝了一杯清肝火的菊花茶,正要去承奉司,孰料宋铁锁不耐久候,亲自过来了,进厅便逼叨,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怨气。
“你想弄啥,总要给俺爹吱个声呀,王爷本就心情不好,染坊的事早晚瞒不住,俺爹让俺给你打个招呼,早说早好,你心里有个数。”
赵古原拢手当胸作揖,赔笑道:
“此事确实无法隐瞒,烦请转告卫公公,我先去看看妹妹,随后就去见王爷。”
赵古原妹妹怀有身孕,爱清净,没有住在后宫,而是搬去寿春园养胎。
寿春园在外城东华门内,与世子府相邻。
任童鞋一早进宫,他不喜欢单独给世子上课,而是爱带孩子去寿春园,顺便教王妃识字。
“先生,我真没想到,一个茴香豆的茴字,竟然有这么多写法。”
“然也。”
任世骏鼻中嗅着王妃身上如兰似麝的香气,耳中听着她妙如天籁的声音,眼睛观字,心里不住的鄙视咒骂自己,某个部位死活不受控制,可耻的发硬,他真的没有任何龌龊想法。
赵王妃执笔临摹大字,旁边这个年轻的纪善呼吸不大匀称,她并没放在心上,因为男人见到她,都会露出种种异样,她打小就见惯了。
一个端庄大字写罢,成就感满满,禁不住眉舒目展,嘴角弯弯,抬头之际,突然啊的一声,望着窗外湖面惊得颤抖,笔尖墨汁飞溅。
在一旁弯腰评点的任世骏不提防,那张泛着病态潮红的憔悴脸庞上,瞬间墨水淋漓。
他摸脸抬头,顺着王妃视线望去,惊呼一声,起身、助跑、鱼跃,干脆利索地窜出轩窗,一猛子扎进水榭外的湖水里。
浪里白条任童鞋游到空舟边,深吸气潜入水中,抓住世子头发将他拉出水面,泼喇喇上来岸边,娴熟的把小娃娃肚皮放置膝盖上按压。
“哇、哇!咳咳咳······”
熊孩子呛出湖水,大口呼吸。
“快给先生找衣服来,还有世子,谁也不准泄露出去!”
赵王妃站在水廊上,吩咐面无人色的宫女,焦急询问:
“先生,要不要请医官?”
任世骏摆摆手,一副云淡风轻状,拉着惊魂未定的世子转上水廊,跟随宫女换身太监衣衫,看上去很别扭,心里却美得冒泡,甚至意淫自己和王妃湖上泛舟,英雄救美的香艳场景。
王妃领着收拾好的世子过来,再三感激道谢,倘若这孩子在她身边出事,少不了又是一场大祸,板着脸告诫世子:
“若是再偷偷划船,以后就不要找我玩了。”
熊孩子大概是吓坏了,泪汪汪勾头扁嘴,乖如鸡崽。
“小孩就这样子,我小时候比他还淘气,慢慢就好了,接着习字吧。”
任世骏拍了拍身边的小功臣,安慰一番,拉着他去书案前坐下习字。
赵王妃跟着过来坐下,不由得便话多起来,似乎比往日更亲切了。
任世骏口中应和,不知为何,心里满满的都是伤感、失落和惆怅。
“哟,任纪善,你这是闹哪出儿?”
赵古原快步进来,笑着摆手,宫女们躬身退下。
赵王妃抚着大肚子起身。
“你胡说什么,今日多亏先生在,小鲤偷偷跑去划船落水,把我吓坏了。”
“是我孟浪了,先生恕罪。”
赵古原连忙作揖赔礼。
“无妨。”
任世骏还礼,拉着熊孩子向王妃告辞。
赵古原望着大小两个人影隐没花树不见,转身道:
“伊王寿宴前一天你去三清观上香,我送你出城。”
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赵王妃又惊又喜,瞪大美眸道:
“二哥,垚庆来了?”
赵古原颔首。
“把假死药给我,你用不上了。”
赵王妃连连点头,泪水扑簌簌滚落,颤抖着手从颈项摘下香囊,取出内藏的小瓷瓶。
赵古原打开密封的瓶塞,倒出一粒药丸,上面有一道刮痕,是宋嫂当初给他的那一粒没错。
“行了,别哭了,莫要露出破绽,还是一如平常就好。”
赵古原看一眼那张绝美的泪脸,转身离去。
他想不明白,这女人为何放着王妃不做,偏偏要跟着童垚庆这种货色。
王宫内城后苑建亭阁,列花石,山上松柏长青,池中水鸟翔集,这里不但有奇花异草,还豢养大量珍禽异兽,在宫墙殿宇之内,呈现一派闹中取静的山林野趣。
内侍引着赵古原来到后苑清风池馆止步。
赵古原穿过紫竹林,入眼是一弯湖水,各式亭台、花石以水面为中心,绕岸依次展开,花影疏淡,古木横波,呈衔山抱水的格局。
“嗷呜~!”
伴随着湖山间回荡作响的虎啸声,赵古原步入罗幄舒卷的重重大殿。
白虎后堂步柱间是通顶落地的屏门,这玩意儿又叫太师壁,六扇为一宕,平时闭合如壁,功用类似屏风。
赵古原整理衣冠,绕过绘着山水松鹤图样的太师壁,瞟一眼站在虎穴围栏边的老太监。
怀抱拂尘的老太监卫喜喜眼皮子抬一下,随即耷拉下来,恍若老年痴呆。
赵古原心里顿时有数,嘴里唤声王爷,跪拜在伊王身边的地毯上。
伊王身躯肥壮,披发盘坐缎垫之上,身上是一件月白单袍,敞着怀,正在饮火酒。
他怀里斜卧一个披纱露乃的妙龄女子,几个同样衣着的宫女跪坐在酒案边伺候。
“俺的布庄是谁放的火?”
伊王接过燃着蓝色火苗的酒水,一口闷进嘴里,搂着怀中美人对上嘴。
赵古原早就打好腹稿,俯首趴伏在地毯上道:
“贼人纵火焚毁库仓,杀害女工护院,绝非图财,臣斗胆,怀疑是周王衔恨报复。”
“老匹夫!”
伊王一脚蹬在酒案上。
他正当壮年,暴怒一脚,力道甚大,酒食倾洒,案子咣咚一声飞撞在前面的栏杆上。
美人娇嗔、宫女匍匐、卫喜喜朝殿廊下的内侍示意、伊王口鼻蹿火咆哮:
“归德那边大伙都没捞着好处,他的崽子也不是俺杀的,俺还给他送一车西洋物件解闷儿,老狗还想俺怎样,啊——?!”
赵古原进言:
“王爷息怒,宋承奉告诉臣,京师有小人林润上书挑唆,朝廷已派锦衣卫指挥佥事骆椿来洛,非常之时,不宜闹大,布庄烧了再建就是。”
“皇帝下诏,令俺改过自新,俺的东厂已撤了,民女也撵出去了,还想要俺咋样?”
伊王一把将怀里美人掀开,擂地厉声埋怨。
小太监们重新抬来酒食,一圈宫女膝行上前,美人递上火酒,伊王连饮三杯,吐口长气,抓着脑袋嘟囔:
“恁多王爷,这些言官老是盯着俺作甚?娘呐个脚,大不了俺进京赔罪就是。
皇帝不是下诏访求丹法秘书器物么?派人四处打听一下,搜检些给俺备上吧。
入夏事事不顺,气死俺了,卫伴儿,让人把鸟枪备好,明儿个去打猎散散心。”
赵古原忙进谏:
“出城事小,可甲胄火枪瞒不住人,万一被那钦差得知,脏帽子还不随手就扣?王爷,那些言官都是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的货色啊。
王爷,还有一事,臣打乌思藏请来一个精通欢喜禅的异人,原准备千秋寿诞那天献给王爷,没想到布庄遭贼,此人昨夜也被贼子杀了。”
“嘶~!”
伊王抽着冷气,扭头瞪视过去,大骂:
“草泥马的,瞅瞅你干得都是啥事!为何不早些把人给俺送来?有本事的喇嘛可不好找,还能再弄一个来么?”
“臣一定再给王爷找一个!”
赵古原趴地上信誓旦旦。
“要快!”
伊王有些迫不及待,一把将美人拽到怀里揉捏,郁怒满腔道:
“一个小小御史,也敢来查俺,卫伴儿,给俺准备寿宴吧,俺会让这厮后悔生在这个世上,哈哈哈哈哈·····”
“臣告退。”
赵古原微微抬头,见伊王兴致来了,爬起来躬身倒退,看见栏杆下,嬉戏打闹的一群老虎旁边,尚有个未啃噬完的女子尸体。
刘绪在医所候到饭时才见到师父,端来水盆棉巾,随后把饭盒提来。
赵古原满怀心事,让他去拿酒,喝了两杯,听徒弟说那个狗御史调兵入城,叹气道:
“伊王恐怕难逃此劫。”
刘绪见师父住口不语,便也不问。
他听师父说过,江山姓朱,宗室有罪,官府无权勾闻,上奏得到允许才能过问。
然后再上奏,朝廷公议后再奏皇上,再然后,皇上把罪王诏至京师,申斥改过。
总之,朱家人有罪也不加刑,只要不触犯十恶不赦之罪,宗室就可以肆意妄为。
师父发愁,自然与钦差来洛有关,那个远在京师的狗皇帝,显然察觉到异常了。
赵古原饮酒吃菜,寻思一回,觉得伊王倒台只在早晚,容不得心存半分侥幸。
“让山寨散了,人马进城,各地庵堂全部收手,你不用再回来,在渡口等我。”
“师父,你······”
“我没事,去吧。”
赵古原挥退弟子,心中杀机隐隐,眼中凶光毕露。
伊王狂妄好武,不但让匠作锻造甲胄,造枪铸炮,还提拔军校,私阉宦官,这种恣行僭拟,肆无忌惮的货色,简直不要太合他胃口。
他趁机广招亡命,传教敛财,可谓如鱼得水,那个御史初到中州,他犹豫许久,没有痛下杀手,就是舍不得过早废掉伊王这枚棋子。
可惜,这世上的事只等你撞着,不等你算着,当初若是杀掉那个御史,即便伊王因此垮台,一场旱灾过后,中州照样是教门的天下。
现如今后悔也晚了,狗御史扫尽归德府庵堂,其余七府百十余州县也被波及。
当务之急,就是借伊王之手,除掉狗御史,否则数年经营之心血,尽要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