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那是膝盖骨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的闷响。
钱四跪下了。
不是被牛疙瘩按下去的,而是他自己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整个人瘫软在那里,像一滩烂泥,目光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两个被李闲手指敲过的点,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鬼神。
寡妇井……
那个秘密,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棺材钉。除了他自己,和已经化为飞灰的天玄剑,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晓。
可现在,这个秘密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用一种近乎调侃的语气,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这已经不是手段通天了。
这是魔鬼。
李闲看着他这副模样,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满意的弧度。他喜欢看这种聪明人彻底崩溃的样子,那代表着绝对的掌控。
他太累了,神魂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体的重量更深地陷进椅背,用下巴轻蔑地点了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一股用意志对抗崩溃的狠劲。
“你看,事情很简单。”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天玄剑死了,天宝阁要你的命,也要他的账。你藏得再好,在我眼里,跟光着身子在雪地里打滚没什么区别。”
钱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呢,人比较随和,喜欢给人选择。”李闲伸出一根手指,“一,你现在就走,我的人不拦你。你带着你怀里那三本破账本,去跟‘鹰眼’老七玩捉迷藏。我赌你活不过今晚。”
他顿了顿,伸出第二根手指。
“二,把你脑子里、藏在洞里、埋在井下的所有东西,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给我吐出来。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天玄剑的鬼算盘,你是我李闲的钱袋子。”
李闲的目光扫过钱四,又扫过旁边同样震惊的魏长风等人。
“天玄剑的摊子,”李闲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血腥味,嘴角扯出一个疯狂而轻蔑的弧度,“太小了,只配在阴沟里当条地头蛇。”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声音沙哑却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跟着我,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买卖,什么才是能把天都捅个窟窿的大生意!”
钱四猛地抬起头,那双鼠眼里纯粹的恐惧褪去了一些,被一种混杂着求生欲和惊疑不定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他像个溺水的人,本能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看起来同样危险。
他是个生意人,骨子里就是。他一生都在追求用最小的风险,换取最大的利益。天玄剑给了他一个平台,但那个平台已经塌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神秘、强大、深不可测,他手里攥着自己的生死,也同样抛出了一根……或许能通向另一片天的橄榄枝。
“我……我凭什么信你?”钱四的声音依旧发颤,但已经有了逻辑。
“就凭……”李闲的话只说出两个字,便被一阵剧痛打断,他额角青筋暴起,死死咬着牙才没叫出声,过了好几息才缓过来,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还让你活着。”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桌上的地图,眼中却迸发出骇人的光亮,“也凭……这个。”
他指了指桌上的地图。
“天宝阁要的是账本,是为了清算,为了抹掉天玄剑的痕迹。”
“而我要的,是这张网。”
李闲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像两把尖刀,刺进钱四的内心深处。
“我要这张网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条线,每一个铜板的流向。我要把它从天玄剑的私产,变成我手里的利刃。你,就是那个负责磨刀的人。”
“你若能办好,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还是那个风光的‘鬼算盘’,只不过换了个更大的算盘。”
“你若办不好,或者敢有二心……”李闲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天玄城的乱葬岗,不缺一个无名的新坟。”
钱四的呼吸彻底乱了。
威胁,更是许诺。
他看着李闲那张年轻却写满疯狂的脸,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或许……跟着这个疯子,真的能搏出一条不一样的活路。
他不再犹豫,猛地向前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钱四……愿为侯爷效死!”
“很好。”李闲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向魏长风,“老魏,你辛苦一趟,带几个人,跟着咱们的新账房,去把他那些家当都搬回来。记住,动静小点,别惊动了街坊邻居。”
“是,侯爷!”魏长风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应道。
钱四的归降,意味着他们这支草台班子,终于有了真正的“钱粮”。
“侯爷,”魏长风在领命离去前,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今晚在黑水街,天宝阁的人……为何会突然退走?真是因为无妄寺?”
这个问题,同样让李闲皱起了眉头。
他看向魏长风:“你确定看到了僧人?”
“我没有,但猴三看到了。”魏长风道,“他说看到几个穿灰袍的和尚在街角一闪而过,然后‘鹰眼’老七的人就撤了。那些和尚……似乎是‘空’字辈的。”
“空字辈……”李闲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无妄寺,东境三大宗门之一。
他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名字,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交集。
“‘空’字辈……”一旁刚刚宣誓效忠的钱四,听到这三个字,脸色又是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
李闲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问道:“你知道什么?”
钱四咽了口唾沫,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用一种带着敬畏和恐惧的语气,低声道:“侯爷,您有所不知。无妄寺的‘空’字辈,是寺中真正的顶梁柱,一共四位,分别是空相、空法、空明、空心。”
“他们平日里极少在外界走动,任何一人出现,都代表着无妄寺的意志,天宝阁虽然势大,但也不敢轻易与无妄寺这样的庞然大物发生正面冲突。”
钱四抬起头,眼中满是后怕:“‘鹰眼’老七大概是以为我们和无妄寺有什么关系,这才投鼠忌器,主动退走。侯爷,我们……我们这是借了虎威啊!”
李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心里门儿清,这哪是借了什么虎威,这纯粹是两头猛兽在路上偶遇,互相瞅了一眼,自己这只小狐狸恰好从它们中间溜了过去,侥幸没被一脚踩死罢了。
无妄寺是虎,天宝阁是狼,他现在,就是那只最会钻空子的狐狸。
“这四个人,有什么说法?”李闲追问。
“空相大师主修佛法法相,据说一尊金身法相可镇山河;空法大师精通戒律棍阵,寺中护法武僧皆由他统领;空明大师擅长卜算推演,据说能看破一丝天机……”
钱四说到这里,声音不由自主地压得更低,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迷信与惊悚的神情。
“但最让人忌惮的,是第四位,空心禅师。”
“传闻这位禅师,早年修行《大自在无我经》时出了岔子,剑走偏锋,将自己的七情六欲,连同善恶之心,一并斩得干干净净。”
“一个……没有心的人。”
钱四说到这里,声音不由自主地压得更低,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是空的一样。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迷信与惊悚的神情:“黑水街的老人说,那位禅师走过的地方,连野狗都不敢叫,因为他身上没有‘活人气’。”
屋内,一片死寂。
魏长风和牛疙瘩等人听得后背发凉。
李闲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空心……
一个没有感情,行事只凭自己逻辑的强者。
这种人,比敌人更可怕。因为你永远无法预测他的行为,无法用常理去揣度他。
今晚的偶遇,到底是巧合,还是……这位空心禅师,本就是冲着黑水街的某些东西去的?
比如,天玄剑留下的这笔庞大的黑色遗产?
一个天宝阁已经让他焦头烂额,现在又冒出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妄寺高僧。
李闲感觉自己的脑袋更疼了。
他摆了摆手,对钱四道:“行了,别废话了。赶紧去,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所有的账本和地契。”
“是,是!”钱四如蒙大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在魏长风的示意下,准备带路。
就在他们走到门口时,李闲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他。
“钱四。”
“侯爷有何吩咐?”钱四立刻躬身。
李闲的目光落在他那身不合体的绸衫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你在这天玄城钻营了一辈子,应该认识不少人吧?”
“托……托天玄剑主的福,三教九流,都还认我这张脸。”钱四不知李闲何意,只能老实回答。
“很好。”李闲虚弱地笑了笑,“搬完家当后,去给我办一件事。”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丢了过去。
“去城里最好的裁缝铺,给我,还有我这几百号弟兄,每人扯一身像样点的新衣服。”
“不用太好,就普通的粗布麻衣,但样式要统一,颜色要精神,钱不够,就从你的账上支。”
李闲靠在椅子上,看着一脸错愕的钱四和魏长风,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我们不是流民,也不是贼。从今天起,我们是‘天策’。”
“出门在外,代表的是侯爷我的脸面。可以穷,可以饿,但人,得站直了。”
做完这一切,李闲再也支撑不住。
那股一直强撑着的精气神,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神魂深处的撕裂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他眼前一黑,身体一歪,从椅子上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侯爷!”
魏长风和牛疙瘩的惊呼声,在小小的屋内猛地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