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听雨轩内。
晨光透过半旧的茜纱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玥儿端坐于临窗的书案前,指尖划过一本泛黄医籍上细密的注解,目光却并未聚焦其上。
王御史那边已然应承下调查父亲林清风之事,她心中稍定。
但这等牵连甚广的陈年旧案,如同海底捞针,查起来绝非一日之功,期间变数横生。
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更直接的证据,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一处。
窗外,春桃正拿着一把细竹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院中的落叶。
眼神却不时瞟向紧闭的房门,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窥探与心不在焉。
这柳夫人派来的耳目,终究是沉不住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隐约能听到守门婆子压低嗓音与一个陌生男人的低语,带着几分迟疑和阻拦之意。
林玥儿眉头微蹙,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静谧:“外面何事?”
她不喜被人无故打扰,尤其是这国公府内,眼线遍布。
春桃像是被惊了一下,立刻丢下扫帚,小跑至门帘外。
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恭顺:“回小姐,门外来了个当铺掌柜,自称姓胡,说有万分紧要之事求见小姐,是关于……关于一些陈年旧物的事情。”她的话语末尾,泄露出一丝好奇与不确定。
“旧物?”林玥儿心中蓦然一动,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她在京城并无故旧,谁会因“旧物”找上门来?
而且,偏偏是在她刚刚托请王御史调查林家旧案之后不久?
这时间点,巧合得令人心生警惕。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让他进来。”
“是。”春桃应声退下,片刻后,引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藏蓝绸衫,身材干瘦。
留着两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鼠须,手里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黑漆木盒,看上去颇为沉重。
他一进门,那双精明的眼睛便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简洁乃至有些朴素的陈设,随即目光落在书案后的林玥儿身上,脸上立刻堆起谦卑又带着几分市侩热络的笑容,深深躬身行礼。
“小的胡三,在西市口经营一家小小的‘博古斋’,冒昧打扰小姐清静,实在是事出有因,还望小姐海涵。”
他语气极尽恭敬,但那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却像是在评估着眼前这位年纪虽小、气场却不容忽视的“小姐”的真正分量。
林玥儿微微颔首,并未示意他落座。
“胡掌柜不必多礼,有何指教,但说无妨。”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胡三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黑漆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一角。
并未直接打开,而是压低了几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道:“小的听闻……小姐近日似乎在寻访一些旧物,尤其是……与前太师府林府有些关联的物事?”
林玥儿眸光骤然一凝,如同最锋利的银针,直刺向胡三,周身气息瞬间冷了几分。
“胡掌柜消息倒是灵通。却不知,从何处听闻?”
胡三似乎被她那锐利的眼神慑了一下。
脊背弯得更低,搓着手陪着笑道:“小姐恕罪,小姐恕罪!小的做的便是这古董典当、消息往来的营生,难免耳杂些。近日京城确有些风闻,说小姐您医术通神,仁心仁术,又似乎在打听林家旧事……小的也是偶然听得一耳朵,想着手中刚巧得了件东西,或许……或许能与小姐所寻沾点边,这才斗胆上门,想着若能帮上小姐万一,也是小的造化。”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将消息来源推给了虚无缥缈的“风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讨好与忐忑。
林玥儿心中冷笑,这“风闻”来得太快,太巧,如同被人精心安排好的戏码。
但她没有点破,只是目光落在那黑漆木盒上。
“哦?不知胡掌柜找到了什么?”
胡三见她似乎有意,精神一振,连忙小心地打开木盒。
盒内衬着深色的柔软锦缎,锦缎之上,静静躺着一支玉簪。
那玉簪质地温润通透,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工极其精湛,簪头被巧夺天工地琢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形态,凤首微昂,姿态灵动。
只是,那凤凰双目处本该镶嵌宝石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两个空洞,透着残缺的凄凉。
更触目惊心的是,凤尾处竟有一道明显的断裂痕迹,虽用极薄的金箔小心翼翼地包裹粘合着,依旧难掩其曾经的损毁。
“小姐请看,”胡三指着玉簪,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惋惜与推崇,“这支‘凌云凤首簪’,据小的多年眼力判断,绝非近代之物,其形制、玉料,尤其是这凤凰睥睨的神韵,更像是前朝宫内流出的精品,您看这玉质,触手生温,这雕工,线条流畅宛若天成……只可惜,明珠蒙尘,损毁至此,价值大打折扣了。”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林玥儿的反应,见对方神色平静,只是目光专注地看着玉簪,便继续道:“约莫是半月前,一个穿着破旧、神色慌张的汉子,将此物拿到小号,说是家中祖传,因急等钱用,不得不典当。小的见其形制特别,不似凡品,便斗胆收了下来。后来,偶然听得小姐在寻林家旧物的风声,小的猛然想起,曾听一位见识广博的老辈人提过一嘴,说前太师夫人,苏云裳苏夫人,未出阁时便以一支类似的凤首簪闻名京华,因其名中带‘云’,故有‘凌云’之美誉……小的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此物或许与小姐所寻有些关联,不敢隐瞒,特来禀告小姐知晓。”
苏云裳!
听到母亲的名字从这当铺掌柜口中说出。
林玥儿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母亲的旧物!这可能是母亲曾经佩戴过的簪子!
她强压下心潮的翻涌,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只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将玉簪从锦缎上拿起。
触手果然一片温凉,玉质细腻,即便残破,依旧能感受到它昔日应有的华彩与风姿。
那凤凰的形态,翩然灵动,带着一种独特的、几乎要破玉而出的神韵。
她仔细摩挲着簪身,尤其是那断裂处。
母亲的形象在她脑海中只有模糊的轮廓和那方染血的帕子,这支簪子……
她无法立刻确认其真伪。
但,这无疑是一个线索!一个直接指向母亲苏云裳的、 有形的线索!
她的指尖细细感受着断裂处的粗糙,金箔包裹之下,玉质的裂痕依旧清晰可辨。
忽然,她的指尖在靠近簪尾的一处极其细微的、金箔未能完全覆盖的玉石断面上,停住了。
那里,沾染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已经干涸发硬的深紫色痕迹。
不像是泥土,也不像是寻常的污渍,更像是……墨迹?
她心中疑窦顿生,不动声色地将玉簪凑近鼻尖,在断裂处,尤其是那点深紫色痕迹上,极其轻缓地嗅了嗅。
除了玉石本身携带的、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淡淡凉意和一丝存放已久的尘味之外。
在那断裂的缝隙深处,她竟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极其淡薄、却异常独特而顽固的香气。
那香气清冽幽远,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松烟气息,幽深而持久,仿佛烙印在了玉石纹理之中。
这气味……
林玥儿的瞳孔猛地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这独特而熟悉的香气,她记得!
在她胎穿之初,尚在襁褓中随着母亲颠沛流离的那些模糊而零碎的记忆碎片里。
在母亲那短暂却温暖的怀抱中,她曾无数次嗅到过父亲书信上那特殊的墨香!
母亲时常抱着她,拿着父亲远道而来的信笺,低声念给她听。
那信纸上的字迹,用的就是这种御赐的“紫光墨”!
这墨,因其色泽紫亮华贵,内含数种特殊香料,凝而不散,历久弥香,乃是皇家御用之物,非功勋卓着或得帝王特赐者不能使用!
父亲林清风身为太子太师,深得先帝信任与倚重,才得赐此墨!
这支疑似母亲旧物的玉簪断裂处,怎么会沾有只有父亲才能使用的御用“紫光墨”的墨迹?!
是母亲在危急关头,用它蘸墨书写了什么?
还是在挣扎搏斗中,不慎沾染了父亲书案上的墨汁?
是遗落时巧合地落在了染墨的物品上?
还是……这支簪子,根本就是当年林家巨变发生之时的现场遗留之物?!
它曾见证过什么?
它与父亲的书信,与那场导致家破人亡的惊天阴谋,究竟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关联?!
一股森然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让她几乎要打个寒颤。
这线索,来得太是时候,精准地送到了她面前。
却也来得太不是时候,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诱饵,背后似乎牵连着更深的迷雾与危险!
她缓缓地、极力控制着微微发颤的指尖,将玉簪放回锦缎之上。
抬起眼,看向面前一脸期待与忐忑、搓着手等待她反应的胡掌柜。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已是冰封一片,深不见底。
“这支簪子,”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平静得可怕,“我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