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掌柜那谦卑中带着探究的背影刚消失在听雨轩的月洞门外。
林玥儿便“砰”地一声合上了那只黑漆木盒。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盒内那支残破的玉簪似乎随之轻轻震颤。
凤首上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无声地凝视着虚空,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冤屈与秘密。
“去请世子过来一趟,”她转向侍立一旁的春桃,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发紧。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盒面上冰冷滑腻的漆纹,“就说我有极其要紧之事,需立刻与他相商。”
春桃不敢怠慢,应了一声,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裙裾拂过门槛,带起细微的风声。
林玥儿独自坐在临窗的玫瑰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复的窗棂,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那一点深紫色的墨迹,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思绪,在她脑海中不断放大、旋转,最终与记忆深处父亲书信上那独特而矜贵的墨香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那曾是家的味道,是父亲谆谆教诲的载体,是安宁与荣耀的象征,此刻却透着令人心悸的诡异与森寒。
不过一盏茶冷透的工夫,楚凌霄便步履匆匆地赶到了。
他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几缕墨发黏在颊边,呼吸微促。
显然是刚从演武场得了消息便立刻赶来,连衣裳都未曾来得及更换。
“玥儿,出了何事?”他敏锐的目光立刻捕捉到林玥儿不同寻常的凝重神色,心头不由得一紧。
林玥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将桌上的木盒朝他面前推近了几分。
檀木桌面光滑,木盒移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楚凌霄带着疑惑,伸手打开了盒盖。
当他的目光落在盒中那支断裂的玉簪上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
指尖抚过凤首那依旧精致的纹路,感受着玉质本身的温润:“这是……?”
“‘博古斋’的胡掌柜方才送来的,”林玥儿的声音低沉,如同压抑着风暴的云层,“他声称,这可能是……我母亲的旧物。”
楚凌霄的眉头蹙了起来,仔细端详着簪身:“苏夫人的簪子?怎会流落到市井当铺之中?而且还损毁得如此严重……”
他话语中带着不解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问题关键,不在簪子本身,也不在它为何流落。”
林玥儿倏然起身,走到他身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
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尖精准无误地点向玉簪断裂处那一点极其不显眼的深紫色痕迹,“在这里。”
楚凌霄依言凝神细看。
起初,那痕迹并未引起他太多注意,只以为是年深日久的污渍。
但当他借着窗外明亮的光线,看清那痕迹独特的深紫色泽,以及它恰好位于断裂茬口、几乎与玉石纹理融为一体的位置时,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他下意识地将玉簪凑近鼻端,轻轻一嗅——
下一刻,他脸色骤变,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猛地直起身,握着玉簪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发起抖来,目光骇然地看向林玥儿。
“这是……!”他失声低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你……你能确定?”
“我确定。”
林玥儿迎上他惊涛骇浪般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疑,“这气味,我绝不可能记错。是我父亲生前书信上最常使用的墨香。他曾亲口对我娘说过,此墨名为‘紫光’,色泽紫亮,内含秘制香料,乃是先帝念其辅政辛劳,特意御赐,非皇恩浩荡者不可得。”
楚凌霄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他当然知道“紫光墨”!
宁国公府也曾蒙先帝恩典,赏赐过少许,他幼时曾在父亲最郑重其事的书案上见过。
父亲曾严令他不得触碰,言及此墨珍贵异常,只有在书写呈报天子、关乎国运的最重要奏章时,才会慎之又慎地取出使用。
其色泽之华贵,香气之独特持久,天下绝无仅有,根本无法仿制!
一支疑似前太师夫人苏云裳的贴身玉簪,在其断裂处,竟然沾染了唯有前太师林清风才能使用的御赐紫光墨的墨迹!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楚凌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手心里沁出冰冷的汗水。
这意味着,这支簪子极有可能出现在了林家被抄没、鲜血染红庭阶的那个恐怖夜晚。
意味着这不同寻常的墨迹,极有可能是在那场混乱、搏斗或者仓促的隐匿中。
父亲未写完的奏章、散落的书信,甚至是从某个沾染了此墨的、身份特殊的人身上,蹭到了母亲的玉簪之上!
而能够使用紫光墨,或者说。
能够直接接触到使用紫光墨之人的势力……普天之下,又能有谁?
楚凌霄不敢再深想下去,那答案呼之欲出,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将玉簪放回锦盒之中。
动作僵硬,仿佛那不再是温润的美玉。
而是什么灼热烫手、足以焚毁一切的可怕之物。
“玥儿……”他再开口时,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重量,“这墨……确实是御前紫光墨,无误。非陛下特赐,绝不可用,私藏、仿制皆是重罪。”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语。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若这墨迹……真与当年林家之事有关……那此番牵扯出的,恐怕就不仅仅是构陷忠良的权臣了……”
恰在此时,桌案上烛台的火苗毫无征兆地猛烈跳动了一下。
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将楚凌霄骤然变得苍白而沉痛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也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粉墙上,拉扯得扭曲而漫长。
他抬起眼,目光沉痛而复杂地望向林玥儿。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恐惧,更有一种面对滔天巨浪时的无力感。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低哑却清晰无比地发出警告:
“此事……若执意深究下去……前方等待的,恐是……弑君之险!”
“弑君之险——”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血雨腥风。
在这间静谧雅致的闺房内轰然炸响,震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窗外,一只不知情的雀鸟恰巧扑棱着翅膀欢快飞过。
留下一串清脆悦耳的鸣叫,愈发衬得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那寂静沉重得几乎要让人窒息。
林玥儿站在原地,身姿依旧挺拔如修竹,仿佛任何风雨都无法将其摧折。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她垂在身侧的手。
指节已然用力捏得泛白,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皇帝的默许?甚至……就是皇帝的授意?
所以林家才会倒得那般迅雷不及掩耳,那般彻底,连一丝喘息之机都无?
所以母亲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她亡命天涯,隐姓埋名,却依旧难逃如影随形的追捕?
所以这么多年,血海冤仇沉于海底,无人敢问,无人敢翻?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与冰冷决绝的烈焰。
在她胸中疯狂地翻涌、凝聚、压缩,最终化作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满脸忧惧、试图在她眼中寻找一丝退缩的楚凌霄。
此刻,她那双向来清澈沉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恐惧,没有半分迟疑退缩。
只有一片如同被冰封了万载的荒原。
死寂之下,是即将摧毁一切桎梏、喷薄而出的地狱业火。
“弑君之险?”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然而那平静之下。
却蕴含着斩钉截铁、令人心悸的寒意与力量。
“即便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
她的目光锐利如刚刚出鞘、饮过霜雪的绝世宝剑。
穿透虚掩的窗棂,直刺向那九重宫阙所在的方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决绝。
“我也要闯上一闯。”
窗外,暮色如墨,正一点点吞噬掉天边最后一丝光亮。
黑暗降临,预示着前路必将凶险莫测,而她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愈发孤峭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