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邸书房时,已是后半夜。林闻轩屏退了所有下人,甚至连灯也未点,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窗外,秋风掠过竹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哭泣。
书房里寂静得可怕,但他的脑海中却喧嚣无比。白日里公堂上贾富贵等人被拖下去时的哭嚎,梅公水榭中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点拨”,灾民营地那孩童冰冷的尸体,妇人绝望的眼神,以及自己下令“小惩大诫”时那冰冷的语调……无数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反复冲击着他的神经。
那锭用来买棺木的银子,此刻仿佛还在他怀中散发着冰冷的、不洁的温度。这银钱,来自他截留的“羡余”,来自盐商们的“孝敬”,来自这套他正在努力适应并维护的系统。他用这带着民脂民膏和权力寻租味道的银钱,去安葬一个因这系统腐败而饿死的孩童——这是何等的荒谬与讽刺!
“啊——!”他猛地低吼一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将头埋在两膝之间。一种剧烈的、如同被灼烧般的刺痛感,从他的心脏蔓延至全身。这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良知的啃噬,是道德底线被反复践踏后产生的强烈不适与自我厌恶。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故乡小院里,于油灯下苦读圣贤书的寒门学子。那时,他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读“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心中是何等的澎湃激昂,何等的清澈坚定!他渴望金榜题名,渴望手握权柄,为的是涤荡污浊,匡扶社稷,造福黎民!
可如今呢?
他确实手握权柄了,但这权柄却成了他妥协、甚至同流的工具。他确实在努力“做事”,比如那水利工程,但这“事”的背后,却也沾满了不干净的手段和利益的交换。他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却连一个饿死的孩童都无法为其伸张真正的正义!
“我究竟……变成了什么?”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呐喊,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那孩童饿殍的惨状,成了压垮他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梅公的“点拨”让他认清了现实,选择了妥协,但妥协之后,良知的反弹却来得更加凶猛和痛苦。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撕裂。一方面,是适应官场、攀爬权力阶梯的现实需求,是梅公派系的期望和压力,是已经投入的沉没成本(变卖的祖产、付出的贿赂);另一方面,是内心深处那个从未真正死去的、向往清明和正义的读书人灵魂。
这种撕裂感带来的痛苦,远比当初在云山县被赵德柱索贿时的屈辱,要深刻和持久得多。因为那时,他尚可告诉自己是被逼无奈,是环境所迫。而如今,许多选择,是他主动或半推半就地做出的。他不再是纯粹的受害者,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然成了帮凶。
良心刺痛,痛入骨髓。这痛楚提醒着他,他或许可以欺骗世人,甚至可以暂时麻痹自己,但他无法彻底欺骗那个曾经心怀理想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