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啪啪敲打着县衙的窗纸。林闻轩裹紧单薄的官袍,呵出的白气在书房里凝成薄雾。炭盆早已熄灭多时,只剩下些灰白的余烬。
“大人,该添炭了。”周文渊提着空炭筐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库房说,今年的炭敬还没拨下来,衙里的存炭只够再用三日。”
林闻轩笔尖一顿,墨迹在公文上洇开一团:“炭敬?这是什么名目?”
周文渊苦笑道:“就是冬日取暖的孝敬。往年这时候,各县都要给州府送上等的银炭,州府再拨些寻常木炭下来。可今年......”
话音未落,钱师爷搓着手进来,神色暧昧:“大人,赵县丞请您去偏厅一叙,说是......炭敬的事要商议。”
偏厅里,赵德柱正悠闲地品着热茶,见林闻轩进来,忙起身相迎:“林大人来得正好!这天寒地冻的,咱们得赶紧把炭敬的事定下来。”
他递过一份礼单,林闻轩接过一看,心头一震——云山县需上缴银炭五百斤、貂皮二十张、山珍野味若干,折合白银八百两。
“赵县丞,这是何意?”林闻轩强压怒火,“县库空虚,连衙役的冬衣都尚未备齐,哪来的银钱采买这些?”
赵德柱嘿嘿一笑:“大人有所不知,这炭敬是多年的规矩。州府各位大人冬日取暖,全靠下面孝敬。咱们若是不送,明年开春的漕粮配额、税银减免,可就难说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帘子掀起,一个身着玫红锦袄的少妇端着茶盘袅袅而入:“诸位大人谈事辛苦,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这少妇约莫二十出头,云鬓斜簪,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媚态。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林闻轩手边,指尖似有意无意地掠过他的手背。
“这是拙荆的远房表妹,柳莺儿。”赵德柱介绍道,“莺儿,还不给林大人见礼?”
柳莺儿盈盈一拜,衣领微敞,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莺儿见过林大人。早听闻大人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身上的香气甜腻醉人,林闻轩不动声色地往后避了避。
“炭敬的事......”林闻轩正要继续方才的话题,柳莺儿却抢先道:
“林大人何必为这些俗务烦心?莺儿在州府也有些门路,若是大人愿意,这炭敬的份额,或许可以通融通融......”
说着,她取出一封密信递给林闻轩:“这是州府钱大人的亲笔信,大人一看便知。”
林闻轩展开信笺,在偏厅昏暗的光线下,信纸竟浮现出淡淡的金色批注:
“美人局已设,慎之。炭敬实为试探,若屈从,后患无穷。”
他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钱大人的意思,本官明白了。不过这炭敬数额巨大,还需从长计议。”
柳莺儿嫣然一笑:“大人慢慢考虑。对了,莺儿在城南有处别院,藏了几坛陈年花雕,大人若是得空......”
“表妹!”赵德柱急忙打断,“林大人公务繁忙,哪有闲情饮酒作乐?”
林闻轩冷眼看着这出双簧,忽然道:“炭敬的事,本官还要与周师爷商议。先行告退。”
回到书房,他立即唤来周文渊:“你去查查,往年的炭敬都是如何筹措的?”
周文渊很快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所谓的炭敬,竟是加征在田赋上的“取暖税”,每户农民都要多交三升米!
“简直是巧立名目!”林闻轩怒不可遏。
深夜,他独自在书房对着一堆账册发愁。若是拒绝炭敬,必然得罪州府上下;若是顺从,岂不是与赵德柱之流同流合污?
烛火摇曳中,他无意间翻开《论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旁显现出一行新的批注:
“炭敬非为取暖,实为试金石。清者拒之浊者纳,一念之差,天地之别。”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林闻轩吹熄烛火,悄悄推开一条窗缝。
月光下,柳莺儿披着斗篷,正鬼鬼祟祟地往偏院走去。更令人吃惊的是,她在假山后与一个黑衣人低声交谈:
“......务必让他收下炭敬,这是梅老大人的意思。”
“若他不肯呢?”
“那就让他在这云山县待不下去!”
梅老大人?林闻轩心中巨震。难道这一切,竟与那位江南官场的泰斗梅知节有关?
次日清晨,更大的麻烦来了。
十几个乡绅抬着礼箱堵在县衙门口,说是要“孝敬父母官”。为首的张员外谄笑道:“林大人初来乍到,这点炭敬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林闻轩正要严词拒绝,周文渊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语:“闻轩,收下吧。这些都是赵德柱的安排,你若是不收,明日全县都会传你目中无人、苛待乡绅。”
林闻轩看着那些堆成小山的礼箱,忽然笑了。他走到张员外面前,朗声道:
“诸位的美意,本官心领了。不过这些炭敬,还是送给真正需要的人吧。”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吩咐衙役:“将这些炭敬全部运往慈幼局,分给那里的孤儿老人。至于诸位乡绅的善举,本官定会如实上报州府,为诸位请功!”
张员外等人面面相觑,脸色难看至极。
待乡绅们悻悻离去后,周文渊忧心忡忡:“闻轩,你这可是把全县的乡绅都得罪了。”
“得罪?”林闻轩望向院中枯枝上最后一片顽抗寒风的枯叶,“我宁愿得罪他们,也不愿辜负自己的良心。”
只是,当夜县衙的炭盆,终究还是没有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