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衙西南角,有一处相对僻静的廨舍,乃是照磨所所在。照磨,正九品,掌卷宗、勘合、印信管理等琐碎事务,在府衙众官中,属于典型的“冗官”之列,平日里几乎无人问津。
此刻,照磨**文德庸**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细绒布,擦拭着一方府丞衙门的备用铜印。他年近五十,身材微胖,面容和善得近乎有些懦弱,在府衙当了近二十年的照磨,从未升迁,也从未出过大的差错,是个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老好人。
脚步声响起,文德庸抬头,见是林闻轩的心腹长随林福走了进来,他连忙放下铜印,起身赔笑:“福爷,您怎么有空到我这陋室来了?”
林福是林府管家福伯的侄子,被福伯送来跟着林闻轩,算是绝对的心腹。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精明笑容,摆了摆手:“文照磨不必多礼。大人有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
文德庸心中一紧,脸上笑容更谦卑:“福爷请讲,只要下官力所能及,定当效劳。”
林福压低声音:“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大人批阅旧档,发现去年有一份关于漕粮折色的文书,似乎……归档有误,日期有些对不上。大人不想声张,免得追究起来,牵连无辜。听闻文照磨你掌管卷宗多年,最是熟稔,不知可否……悄悄地将那份文书找出,核对一下,若真有误,便‘调整’一下?”
文德庸的心猛地一跳。漕粮折色……他去年的确经手过相关文书,隐约记得那批折色银的数目和去向似乎有些模糊,当时并未深究。如今林闻轩突然要“调整”这份文书,其用意……
他额角微微见汗。这分明是要他做假,篡改档案!一旦事发,他这小小的照磨,就是顶罪的最佳人选。
见文德庸犹豫,林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声音却更冷了:“文照磨,大人知道你家境清贫,老母常年卧病,几个孩子也尚未成人。大人说了,此事若成,你今年的‘考评’,自然会好看许多。而且……”林福从袖中摸出一张轻飘飘的银票,放在桌上,“这一百两银子,是大人赏你贴补家用的。”
一百两!几乎相当于文德庸两年的俸禄!他看着那张银票,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起家中病榻上呻吟的老母,想起嗷嗷待哺的儿女,想起自己这二十年来如履薄冰、却始终看不到希望的仕途……
“福爷……”文德庸的声音有些颤抖,“下官……下官……”
“文照磨,”林福逼近一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在这府衙里,有些人看似无用,但关键时候,却能派上大用场。大人是看重你,才将此事交托于你。是继续当个无人问津的‘冗官’,还是……为自己,为家人,谋个前程,你可要想清楚了。”
冗官……大用场……
文德庸浑身一颤。他明白了,在林闻轩这等上位者眼中,他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官,最大的用处,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去当那个随时可以抛弃的“白鸭”!
拒绝?他敢吗?拒绝了林闻轩,他在这江安府衙还能待下去吗?他一家老小何以生存?
那就是将自己的把柄亲手交到林闻轩手中,从此以后,他文德庸就不再是大明朝的照磨,而是林闻轩门下的一条狗,随时可能被推出去顶罪。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可悲的诱惑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
最终,对现实困境的屈服压倒了对未来的恐惧。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张银票,仿佛接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下官……谨遵大人之命。”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林福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嘛!文照磨是聪明人。文书就在甲字叁号柜,左上角那摞,你自己去办,要快,要干净。”
林福走后,文德庸独自一人站在堆满卷宗的廨舍内,只觉得浑身发冷。他走到甲字叁号柜前,找到了那份关于漕粮折色的文书。上面的数字,果然有些蹊跷。他拿起笔,蘸了墨,手却抖得厉害,一滴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像一个丑陋的污点。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麻木。他开始按照林福暗示的方向,小心翼翼地修改上面的日期和几个关键数字。
做完这一切,他将文书重新归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落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改变了。他这块原本无用的“顽石”,终于被这腐败的系统打磨成了它需要的样子——一颗可以被随意摆放,也可以被随时舍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