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孤灯,吏部文选司的窗纸上映着林闻轩伏案的身影。他刚批完一批候补官员的履历,朱笔在“堪用”与“不堪用”间划下的每道痕迹,都决定着千里之外无数人的命运。
“大人,有故人递帖。”亲随捧着素白名帖进来,声音带着迟疑。
林闻轩接过名帖,指尖在“周文渊”三字上顿住。墨迹清瘦如竹,正是当年同科进士的手笔。他心头泛起复杂滋味——七品县令的周文渊,怎会深夜来访?
“请到花厅。”他掸了掸紫袍上不存在的灰。
花厅里,周文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直裰,手边粗陶茶盏一口未动。见到林闻轩进来,他起身长揖,腰弯得比当年殿试时更深。
“闻轩兄。”声音干涩如磨砂。
林闻轩虚扶一把,触到他肘部补丁的粗粝手感让人不适。他瞥见对方靴帮的裂口,不由想起三日前盐商送来的辽东貂绒靴——那双他嫌过于招摇锁进了库房。
“文渊何事深夜到访?”他示意侍从换上新到的雨前龙井。
周文渊从袖中取出奏本抄件,双手微颤:“闻轩兄可记得云山县漕粮案?”
林闻轩瞳孔微缩。那是他三年前在江安府经手的旧案,当时为保全梅知节的门生,将亏空栽给了一个管仓小吏。那小吏后来在狱中自尽,家眷流离失所。
“此案早已了结。”他端起茶盏,水汽氤氲了神色。
“了结?”周文渊眼底泛起血丝,“那背锅的小吏是我表弟!他娘子前日带着孩儿投了井!”
茶盏重重顿在桌上。林闻轩想起今早才批阅的公文——周文渊治下漕渠失修,考绩已是“下下”。若在平时他或可周旋,但此刻这指控来得太巧。
“文渊,”他放缓语气,“你县令任满六年,该谋升转了。”
这是赤裸的交易。周文渊却像被烫到般后退半步,怀中跌出本《论语》。书页散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批注——正是当年他们结伴赶考时互相题赠的那本。
“闻轩兄,”周文渊拾起书,指节发白,“还记得我们在岳庙发过的誓吗?”
“愿持赤心照青天”——当年誓言如在耳畔。林闻轩看着周文渊从怀里取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块干硬的馍。那是他们赴考路上分食的最后一个馍,周文渊竟留了一半至今。
“我留着它,是想记住我们为何出发。”周文渊将馍放在案上,像放下祭品,“可现在你眼里只有红册上的价码了罢?”
林闻轩猛地起身。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梅府长随隔着门禀报:“林大人,梅公问那批江西候缺的定价...”
他深吸一口气,再转身时脸上只剩官场惯有的淡漠:“文渊,世事不是非黑即白。”
周文渊笑了,笑声苍凉。他对着林闻轩郑重一揖到底,然后拾起那块馍揣回怀中:“道不同,不相为谋。”
夜风卷着残叶扑进花厅,林闻轩望着那道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忽然觉得寒意刺骨。他召来亲随:“传话给考功司,永州同知缺...换个懂事的。”
案上,周文渊用过的茶盏还留着指痕。林闻轩抬手想拂落,最终却只是将茶缓缓泼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