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接受县电视台《清源访谈》栏目专访的消息，在县政府内部小范围传开时，引发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宣传部长第一时间找到李双林，神色忧虑：“李县长，这个时候上电视，是不是太冒险了？《清源访谈》那个主持人方静是出了名的犀利，什么问题都敢问。万一在直播现场问出什么刁钻问题，您没准备周全，岂不是……”
“正因为她犀利，才要找她。”李双林打断部长的话，语气平静，“如果找个只会念稿子的主持人，观众一看就知道是安排好的，反而没效果。我要的就是真实对话。”
“可是那些谣言……”
“谣言之所以能传播，是因为有人相信，或者半信半疑。”李双林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窗前，“如果我们只是发文件、开会强调，在老百姓看来，那都是官样文章。但坐在电视镜头前，面对面回答老百姓关心的问题，这是最直接的方式。”
他转过身，看着宣传部长：“宣传部要做的是两件事：第一，和电视台沟通好，这次访谈不设禁区，但必须基于事实；第二，提前做好舆情预判，把最近社会上流传的那些谣言、质疑，全部整理出来给我。”
两天后的下午三点，清源县电视台一号演播室。
灯光调试已经完成，三台摄像机从不同角度对准访谈区。深蓝色的背景板上印着“清源访谈”四个银色大字，下面是本期主题——“新时代的清源：破与立”。
李双林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在化妆间简单修了修眉宇间的倦色。他拒绝了化妆师打粉底的建议，只让整理了一下发型和衣领。“就这样，真实一点更好。”他说。
导演过来沟通流程：“李县长，咱们今天是录播，但方主持的风格您也知道，她可能会问一些提纲外的问题……”
“没关系，按你们的专业来。”李双林点头，“我只有一个要求：不剪辑核心问答。观众想看的，是完整的对话。”
三点十分，李双林走进演播室。主持人方静已经就位，她四十出头，短发干练，穿一身深灰色职业装，起身与李双林握手时，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锐利。
“李县长，感谢您在百忙中接受我们的采访。”方静的声音清晰有力。
“方主持客气了，这也是我的工作。”李双林在沙发上坐下，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导播切到了监视器上。
录制正式开始。
开场白之后，方静的第一个问题就直指核心：“李县长，首先祝贺您代理主持县政府工作。我们注意到，近期县里的一些动作，比如对部分项目的冻结和审计清算，在社会上引发了一些讨论。有人认为这是刮骨疗毒，也有人担心这是不是一种‘运动式’的清算，甚至影响了营商环境和干部队伍的稳定。您如何看待这些不同的声音？”
镜头推近，李双林的面部特写出现在监视器上。他没有任何回避的迹象，微微颔首，语气沉稳：
“谢谢方主持，也感谢大家对清源县工作的关注。首先，我要明确一点，我们当前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反腐肃贪，还是对存疑项目的复核，根本目的只有一个：维护公平正义，守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为清源县长远健康发展扫清障碍、夯实基础。”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表示诚恳的姿态：
“关于‘运动式’的担忧，我认为这是一种误解。我们不是为清算而清算，我们是在依法依规办事。任何一个项目，任何一笔资金，只要经得起法律和政策的检验，符合清源发展的整体利益，我们都会大力支持。反之，如果存在权力干预、利益输送、造成国资流失的风险，那么无论它披着多么华丽的外衣，我们都必须坚决叫停，彻底查清。”
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这不是否定历史，而是对历史负责，更是对未来负责。”
导播室里的副导演小声对旁边的编导说：“这回答可以，既表明了立场，又没把话说死。”
方静显然不满足于这种标准答案，她紧接着追问：“但我们也听到一种说法，认为您如此年轻就担任如此重要的职务，行事风格是否过于激进？网络上甚至有人用‘年轻气盛’来形容您近期的决策。”
这个问题很刁钻。如果说自己不激进，可能显得软弱；如果承认激进，又会坐实“年轻气盛”的批评。
李双林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坦然的微笑——这个笑容被镜头捕捉到，显得自信而从容。
“年轻是客观事实，我从不否认。”他坦诚地说，“年轻可能意味着经验需要积累，但也意味着少了一些包袱和顾虑，多了一份冲劲和担当。”
他话锋一转：“组织把我放在这个位置上，看重的不是年龄，是能否干事、能否干成事、能否守住底线。至于‘气盛’……方主持，我倒是觉得，对待侵害国家和群众利益的行为，就是应该有点‘不平之气’，就是应该旗帜鲜明、敢于亮剑。这种‘气’，是正气，是担当之气，我认为不是缺点。”
导播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赞叹。这个回答既承认了年轻的现实，又巧妙地把“气盛”转化成了“担当”，还把问题提升到了原则高度。
方静显然被这个回答触动，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提纲，决定跳过几个预设问题，直接抛出最近流传最广的质疑：
“那么关于营商环境的问题呢？有企业家向我们栏目反映，说现在清源县风声鹤唳，项目说停就停，合同说冻结就冻结，让他们感到不安，甚至有些已经在谈的投资项目也因此暂停了。您怎么回应这种担忧？”
这是整场访谈最尖锐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清源县的经济命脉。
李双林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两秒钟——这两秒钟的沉默在电视上会被拉得很长——然后缓缓开口：
“方主持，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也是我最想和大家沟通的。”他的语气变得格外诚恳，“首先，我理解企业家的担忧。任何政策的调整，都会带来不确定性。”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我想请所有关心清源发展的企业家朋友思考一个问题：你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样的营商环境？是一个表面上你好我好，但背后潜规则盛行、权力寻租无处不在的环境，还是一个法治、公平、透明、没有暗箱操作的环境？”
他自问自答：“我相信，绝大多数真心实意来清源投资兴业、想靠真本事发展的企业家，会选择后者。我们打击的是违法乱纪、破坏规则的行为，保护的是所有守法经营企业的合法权益。”
为了增强说服力，他举了个例子：“就在前几天，国内新能源汽车的龙头企业‘未来动力’刚刚和我们签订了二期投资协议，追加投资超过五十亿元。我问过他们的董事长，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敢加大投资？他的回答是：因为看到清源县正在打造一个真正公平透明的营商环境。”
这个例子很有分量。“未来动力”是清源县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它的态度具有标杆意义。
方静显然没想到李双林会抛出这个信息，她敏锐地追问：“所以您的意思是，真正的优质企业，反而更欢迎现在的变化？”
“正是如此。”李双林肯定地说，“苍蝇喜欢的是有缝的蛋。如果我们放任各种潜规则存在，吸引来的只会是那些想钻空子、搞利益输送的‘苍蝇企业’。而我们要的，是能够与清源共同成长、带来真正技术和就业的‘雄鹰企业’。刮骨疗毒的过程确实会有阵痛，但只有把腐肉剔干净，伤口才能长好，身体才能更强壮。”
访谈进行到四十分钟时，方静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她没有写在提纲上，是临场想到的：
“李县长，最后一个问题可能比较个人化。我们了解到，您在青云镇工作时就和刘国栋同志有过工作交集。现在您主导的审计清算工作，很多人认为是在清算他的旧账。您如何回应这种‘个人恩怨’的说法？”
导播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李双林的表情变得严肃。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直视镜头，一字一句地说：
“方主持，这个问题我必须严肃回答。我和刘国栋同志确实有过工作交集，但那是正常的上下级工作关系。我对他个人的态度，不会、也绝不允许影响我作为代理县长的工作决策。”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我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基于事实、基于法律、基于清源县的整体利益。如果刘国栋同志经手的项目没有问题，我们一分钱不会少付，一个项目不会叫停。但如果存在问题，那么无论涉及谁，无论他曾经是什么职位，我们都必须一查到底。这不是个人恩怨，这是原则问题，是底线问题。”
他最后总结道：“清源县需要的不是任何人的个人恩怨，需要的是对法律和规则的敬畏，是对公平和正义的坚守。这也是我和县政府所有同事未来工作的根本准则。”
录制结束的提示灯亮起时，演播室里响起了掌声——不是安排好的，是工作人员自发的。
方静站起身，再次与李双林握手，这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意：“李县长，感谢您的坦诚。这是我主持《清源访谈》五年来，最精彩的一期。”
李双林笑了笑：“方主持的问题很专业，帮助我们把很多问题说清楚了。”
当晚八点，《清源访谈》特别节目在清源县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
节目播出时，县里很多家庭的电视机都调到了这个频道。
在胡建国副县长的家里，他看着电视上李双林从容应对的画面，脸色阴沉地关掉了电视。
在开发区管委会的办公室里，几个中层干部围在电脑前看网络直播，有人小声说：“说得倒是挺在理……”
在普通的市民家里，一对老夫妻边看边议论：“这个县长说话实在，不像有些当官的尽打官腔。”
在县医院的病房里，几个病人凑在一台电视机前，听到李双林说“苍蝇喜欢的是有缝的蛋”时，有人笑出了声：“这话说得对！”
节目播出后两小时，陈晓的舆情监控系统显示，网络上关于“清源营商环境恶化”的负面帖子新增数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而“李双林专访”的相关讨论热度持续攀升。
更重要的是，在清源县本地的几个微信群里，开始有人转发节目片段，并评论：“看看人家李县长说的，在理！”“以前那些谣言可以歇歇了。”
舆论的战场，第一回合，李双林用坦荡和智慧，成功地扭转了风向。
但就在节目重播的午夜时分，陈晓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加密信息。信息只有一行字：
“电视上说得漂亮。但真正的较量，不在镜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