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洛阳南郊。
李红鸢的临时营地隐藏在一处废弃砖窑中,三十余骑分散警戒,篝火掩在窑洞深处。林惊澜靠坐在铺了干草的石板上,澹台明月正为他重新处理伤口——昨夜强行运功,胸口的淡金色血迹已转为暗红,玄珠寒气与紫阳真气在经脉中剧烈冲撞。
“王爷,再有一次,心脉必损。”澹台明月银针连刺七处大穴,额头渗出细汗,“三日之限,是极限,也是催命符。”
林惊澜闭目调息,只问:“她的人在何处?”
“在外警戒。”澹台明月压低声音,“但妾身观察,她的部下……不对劲。”
“说。”
“有三人瞳中隐现血丝,行动时肢体微僵,尤其在月光下,呼吸格外粗重。”澹台明月将染血的布巾浸入药汤,“与冷宫尸傀初期的症状相似,但神志清醒。恐怕是长期接触黑晶碎片,已被‘晶煞’缓慢侵蚀。”
长期接触……林惊澜想起李红鸢颈间那半片黑色晶石。她靠它活命,也受它侵蚀。七年,足以改变很多。
窑洞口传来脚步声,李红鸢掀开草帘进来,手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她已卸下红巾,刀疤在跳跃火光中格外分明。
“吃。”她将一碗放在林惊澜面前,自己蹲在火边,大口吞咽另一碗。吃相粗豪,却带着行军之人的利落。
林惊澜端起碗,粥里加了肉干和野菜,咸香滚烫。他慢慢吃着,目光却落在李红鸢颈间——那半片黑晶用红绳系着,紧贴锁骨,在火光下偶尔闪过一丝暗芒。
“看什么?”李红鸢敏锐察觉。
“那晶石,你戴了七年?”
“怎么,想抢?”她冷笑,手指却下意识护住晶石,“这是我李家村一百三十七口人命的唯一证物。魏国公的人当年屠村后,连尸首都烧成了灰,只有这片石头,是从我娘焦黑的掌心里抠出来的。”
窑洞内沉默片刻,只有柴火噼啪声。
“令堂去世时,可有何异状?”澹台明月忽然问。
李红鸢动作一顿,粟米粥在碗里晃了晃。良久,她哑声道:“全身乌黑,胸口黑斑……但她死前最后一刻,紧紧抓住我的手,眼睛是清的。她说:‘鸢儿,快走,别报仇,好好活。’”
她抬起头,眼中血光微闪:“可我怎么活?全村死绝,就因为我爹是村里的私塾先生,藏了几本前朝地志,里面提到归德有‘古祭坛’。魏国公的狗腿子来要书,我爹不给,三天后……水井就出了黑晶。”
林惊澜与澹台明月对视一眼。私塾先生、前朝地志、古祭坛——这与冷宫发现的那本《八荒镇守图考》能对上!
“书呢?”林惊澜问。
“烧了。”李红鸢扯了扯嘴角,“我爹当着他们的面烧的,说‘祖宗的东西,宁化灰,不入豺狼手’。但他们还是找到了另一本——我爹早年抄录的残卷,藏在灶台砖缝里。我逃出来后,凭记忆默写过一些,但很多看不懂。”
她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卷油布包裹的纸,摊开在火边。纸已泛黄,字迹歪斜,显然是仓促默写。但上面的内容,让林惊澜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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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德古祭坛,位黄河故道龙弯处,下有地宫,为八荒之‘离’位节点。”
“前朝至正年间,有术士以‘幽冥晶’镇之,每甲子需以活牲血祭,稳地脉。”
“晶分八色,离位为赤。若晶碎而戾气泄,则地火涌,黄河改道,赤地千里。”
“破解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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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字迹被污渍覆盖,难以辨认。
“离位……赤晶……”林惊澜喃喃。冷宫那颗是黑色,长白山是白色,归德是赤色——八荒节点,八色晶石!
“魏国公要找的,就是这颗赤晶。”李红鸢指着“破解之法”几个字,“但破解之法被我爹用墨涂了。他说这法子太损阴德,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你为何还要去白马寺?”林惊澜看她,“你约我单见,不是为杀我?”
“起初是。”李红鸢坦诚,“我查了你七年。从你京城崛起,到北疆打仗,到当摄政王。你收拾了不少贪官,也杀了不少人。但你和魏国公那些人……看着不一样。我想赌一把。”
她收起纸卷,目光如刀:“昨夜截杀你的死士,不是魏国公的人。”
林惊澜抬眸。
“他们刀法路数,是西边‘血刀门’的残部。”李红鸢冷笑,“血刀门三年前被魏国公剿灭,门主首级悬于洛阳城门。但门主夫人‘血罗刹’带着余党投靠了山西的‘晋王’——那是魏国公在山西的白手套。昨夜那些人,是晋王派的,要抢在你见到我之前灭口。”
晋王……林惊澜想起山西清丈遇刺案中,那几个神秘刺客的武功路数,确实有西北边军的影子。原来山西的豪商与魏国公早已勾结,甚至养了私兵死士!
“所以白马寺之约,晋王也知道了?”澹台明月急问。
“必然。”李红鸢起身,“所以我提前来截你。白马寺现在怕是已布下天罗地网,等你自投罗网。”
话音未落,窑洞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哨音——三短一长,是警戒信号!
三人同时冲出窑洞。夜色中,东南方向的天际隐隐泛红,不是朝霞,而是火光!浓烟在月光下升腾,方向正是……洛阳城!
“是白马寺!”一名斥候奔来,脸上带烟尘,“半刻前,白马寺残塔突然起火,火势极猛,已波及周边民宅!”
李红鸢脸色骤变:“我的探子还在寺外监视!”
她翻身上马,林惊澜却一把拉住缰绳:“等等!这火起得蹊跷。月圆夜未至,地脉未动,何来如此大火?除非——”
“除非有人故意纵火,逼我们现身!”澹台明月看向洛阳城方向,罗盘指针疯狂转动,“不止一处火头!城东、城西、城南,同时起火!”
调虎离山!不,是驱虎入笼!
林惊澜胸口寒意骤涌,但他强行压下,厉声道:“红鸢姑娘,你立刻带人向西撤,进邙山!他们的目标是我,但你若被抓,赤晶线索就断了!”
“那你呢?”李红鸢盯他。
“我进洛阳。”林惊澜翻身上马,从怀中取出那枚最小的黑晶碎片,碎片此刻滚烫灼手,“这碎片与赤晶有感应。火起之处,必是赤晶所在或陷阱核心。我必须去,否则今夜洛阳恐成鬼域。”
“你疯了?重伤之身,进城送死?”李红鸢咬牙,“我跟你去!我的仇,我要亲手了结!”
“不。”林惊澜罕见地强硬,“你若信我,就带人保存实力。三日后月圆夜,归德古祭坛才是决战之地。届时,我需要你的兵马,更需要你活着带路。”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李姑娘,令堂让你好好活,不是让你送死。复仇的方法有很多,最蠢的一种,是陪敌人一起葬身火海。”
李红鸢握缰的手青筋暴起,眼中血光剧烈闪烁,那半片赤晶在她颈间微微发烫。良久,她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好!我信你一次!但若你死在这,我会带着所有人杀进京城,让魏国公全家给你陪葬!”
她率部向西疾驰,蹄声如雷,转眼没入夜色。
林惊澜目送她离去,这才对澹台明月道:“明月,你也不许跟来。立刻飞鸽传书给如烟,让她调动河南所有‘听风阁’力量,做三件事:第一,查清晋王在洛阳的据点;第二,监控黄河故道龙弯处的水文变化;第三……”
他望向洛阳冲天的火光,一字一顿:“查魏国公七年前以‘督办河工’之名在归德的所有行踪,尤其是他接触过的术士、动过的古墓、修过的河堤。我要知道,他到底在找什么,又找到了什么。”
澹台明月眼泛泪光,却知此刻不是儿女情长时,重重点头:“王爷保重!”
“放心。”林惊澜扯下染血外袍,露出里面暗青色劲装,又将黑晶碎片贴身藏好,“想杀我的人很多,但能杀我的,还没生出来。”
他一夹马腹,单骑向东,直奔那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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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内,已乱成一片。
三处火头分别起于白马寺残塔、城东粮仓、城南旧驿馆,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百姓哭喊逃窜,守军忙于救火,城门虽未闭,但盘查极严。
林惊澜混在逃难人群中,轻易入城。他专走小巷,胸口的黑晶碎片愈发滚烫,尤其在靠近城东时,几乎灼得皮肤刺痛。
城东粮仓的火势最诡异——火焰不是常见的橙红色,而是隐隐透着暗赤,烟气腥臭,闻之令人头晕。救火的兵卒刚靠近,便有人突然发狂,挥舞水桶砸向同伴,眼珠赤红如血。
“晶煞侵体,狂性大发。”林惊澜藏在暗处观察。这火中掺了黑晶粉末!有人在故意散布晶煞!
他屏住呼吸,绕到粮仓后巷。这里靠近洛河支流,火势稍弱,但巷口守着十余名黑衣刀手,为首者是个独眼壮汉,正低声催促手下搬运什么。
林惊澜伏在屋顶,看得分明——他们从粮仓地窖里搬出来的,不是粮食,而是一口口漆黑的木箱!箱体渗出暗红液体,滴在地上,竟腐蚀出缕缕青烟。
“快!装船!天亮前必须运出城!”独眼壮汉低吼。
是晋王的人!他们在趁乱转移黑晶相关之物!
林惊澜正要行动,胸口黑晶碎片猛然剧震!他霍然抬头,只见粮仓屋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窈窕身影。
那是个女子,着绛紫色劲装,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她手中持一柄狭长弯刀,刀身赤红如血,正静静看着下方忙碌的黑衣人。
似是察觉林惊澜的目光,她倏然转头,视线与他隔空相撞。
四目相对,林惊澜心头一震——这女子的眼神,太静了,静得像深潭,却又藏着某种非人的漠然。而更让他惊异的是,她腰间悬着一枚玉佩,玉佩的纹路……竟与陈芷兰梦中那黑色宫殿的浮雕,有七分相似!
女子看了他三息,忽然动了。
不是杀向黑衣人,而是纵身一跃,如鬼魅般飘至巷中,弯刀出鞘!
刀光赤红,划过夜色,竟带起一片凄厉尖啸——那不是刀风,而是无数冤魂哀鸣般的声响!十余名黑衣刀手尚未反应过来,便齐齐僵住,颈间血线迸现,倒地身亡。
独眼壮汉大骇,挥刀迎战,却只三招,便被那女子一刀穿心。女子收刀,俯身从壮汉怀中摸出一卷羊皮图,看也不看便纳入袖中。
然后,她转身,面向林惊澜藏身的方向,轻轻勾了勾手指。
挑衅?还是邀约?
林惊澜跃下屋顶,落在巷中,与女子相隔三丈。血腥气弥漫,火光照亮她半张脸——轻纱下,隐约可见姣好轮廓,但左侧脸颊至耳际,竟有细密的暗红色纹路,如血管,又似符文。
“阁下何人?”林惊澜问。
女子不答,只举起手中弯刀,刀尖指向他胸口——那里,黑晶碎片正发烫震颤。
“你身上,有‘钥匙’。”她终于开口,声音空灵飘渺,似远似近,“交出来,饶你不死。”
钥匙?林惊澜心思电转。黑晶碎片是钥匙?开启什么的钥匙?溟渊秘藏?八荒节点?
“若我不交呢?”他缓缓催动紫阳真气,胸口的刺痛却让他动作微滞。
女子眼神一冷,弯刀再起,赤红刀光如血月铺洒而来!
林惊澜疾退,拔剑格挡。刀剑相交,竟无金铁之声,只有沉闷的、仿佛血肉撕裂的怪响。一股阴寒暴戾的气息顺着剑身传来,直冲心脉!
他闷哼一声,嘴角溢血。重伤之躯,对上这诡异女子,竟处处受制。
女子刀法诡谲,每一刀都带着冤魂尖啸,扰乱心神。林惊澜且战且退,借巷中杂物周旋,但胸口黑晶碎片越来越烫,几乎要灼穿皮肉!
“你撑不了多久。”女子声音冰冷,“晶煞已侵你心脉,再运功,必成狂尸。”
原来她早看出自己伤势!林惊澜咬牙,忽然将剑交左手,右手猛地扯开衣襟,露出紧贴胸口的那枚黑晶碎片!
碎片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赤红光芒骤放!女子手中的弯刀竟与之共鸣,嗡嗡震颤!
就是现在!林惊澜将全部残余真气灌注左臂,一剑刺出,不是攻向女子,而是刺向地面——那里有一滩从黑箱渗出的暗红液体!
剑尖触及液体,液体骤然沸腾,化作赤红雾气炸开!雾气腥臭刺鼻,女子猝不及防,被雾气笼罩,身形微滞。
林惊澜趁势疾退,翻身跃上墙头。临走前,他瞥见那女子在雾气中缓缓抬头,轻纱被腐蚀脱落,露出真容——
左脸暗红纹路蔓延至颈,右脸却白皙如玉,美貌惊人。但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一瞳赤红如血,一瞳漆黑如墨。
双瞳异色,半人半魔!
女子望着他逃离的方向,没有追击,只伸出舌尖,舔了舔溅到唇边的赤红雾气,嘴角勾起一抹妖异弧度。
“钥匙……找到了。”
她转身,消失在火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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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西麓,李红鸢营地。
她坐在火边,反复擦拭手中长弓,颈间赤晶隐隐发烫。忽然,她浑身一颤,瞳中血光暴涨,眼前竟浮现出诡异幻象——
滔天血海,白骨浮沉。血海中央,一座黑色宫殿巍然矗立,殿前广场上,八根巨柱环绕,柱顶各嵌一枚晶石,赤、黑、白、青、黄、紫、蓝、灰,八色流转。
而宫殿大门正在缓缓开启,门缝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手心里,握着一枚完整的、赤红如血的晶石。
幻象破碎,李红鸢大口喘息,冷汗浸透后背。颈间赤晶滚烫如烙铁,在她皮肤上烫出一圈焦痕。
“大姐头!”部下惊呼。
李红鸢摆手,死死攥住赤晶,眼中血色翻涌。
她知道了。
这晶石……在呼唤同类。
而林惊澜身上的那枚碎片,是引子。
月圆之夜,归德古祭坛,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