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的风停了。
最后一缕夕阳把影子拉得极长,盖住了李元昌那一脸的死灰。
“谁反对?”
这三个字在空荡荡的场地上转悠了一圈,最后砸在萧瑀的脚背上。
萧瑀动了动嘴唇,手里的茶杯盖“叮”的一声磕在杯沿上,清脆得很。
他想反对。
想说这不合规矩,想说这王玄策是个残废,想说这昆仑谷的解法太狠毒。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那个衣衫褴褛却站得像杆标枪一样的年轻人,再看看旁边那座还要往外渗着血腥气的沙盘。
萧瑀把话咽了回去。
嗓子里有点腥甜味。
“既然没人说话,那就散了吧。”叶凡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噼啪作响。“饿了,回家吃饭。”
他走得干脆,连看都没看一眼那帮脸色比锅底还黑的权贵。李世民坐在高台上,看着那道背影,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了两下,嘴角那点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
次日,太极殿。
今儿个大殿里的气氛怪得很。往日里那些喜欢在大殿门口互相寒暄、问问早饭吃了啥的官员们,今天一个个都成了哑巴。
萧瑀站在文官首位,腰板依旧挺得直,就是眼底下的青黑有点重,像是昨晚被人打了两拳。
李元昌缩在后面,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腔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宣旨。”
王德手里捧着明黄色的卷轴,尖细的嗓音在大殿房梁上绕。
“大唐皇帝,诏令:神武军校尉王玄策,演武夺魁,智勇双全。着即册封为忠武将军,官拜从三品,赐紫金鱼袋,任羽林卫大统领。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巴掌。
啪,啪,啪。
扇在萧瑀的脸上,也扇在那帮等着看笑话的世家大族脸上。
忠武将军。
从三品。
这是多少武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砍了半辈子人头才换来的品阶。
如今,就这么给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但没人敢吱声。
谁敢?
那演武场上的三十斤负重,那连珠箭射碎的木鸟,还有那昆仑谷的死局解法,如今已经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就连卖胡饼的老汉都知道,新来的羽林卫统领是个狠角色,是个能把命豁出去的主。
“臣,谢主隆恩!”
王玄策一身崭新的明光铠,走路时脚步略有些不稳,却更显沉稳。
他跪在大殿中央,叩头谢恩。
李世民看着他,越看越顺眼。
这才是他要的兵,不是那种只会绣花架子的草包。
“平身。”李世民抬了抬手,“王爱卿,羽林卫乃天子亲军,京师安危系于一身。朕把这把刀交给你,你若是磨钝了……”
“臣若辱命,提头来见。”
王玄策回答得干脆。
“好!”
朝会散得很快。
或者说,没人愿意在这憋闷的大殿里多待一刻。
萧瑀走得急,脚步飞快。
路过叶凡身边时,他顿了一下,冷哼一声,大袖一挥,扬长而去。
叶凡没理他,正低头研究自己腰带上的玉扣是不是松了。
出了宫门,日头刚升起来,照得人暖洋洋的。
“你小子,真是坏到家了。”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叶凡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了个趔趄。
程咬金咧着大嘴,笑得那叫一个猖狂,震得宫门口的柳树叶子直哆嗦。
“轻点,程叔。”叶凡揉了揉肩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骨头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
“我看你心肠是铁打的。”
长孙无忌背着手走过来,脸上挂着那种老谋深算的笑。
“萧瑀那老头子,费了多大劲才把这台子搭起来?好家伙,又是联名上书,又是请愿。结果你倒好,连锅带盆全给人家端走了。”
“这叫什么?”房玄龄也凑了过来,摸着胡子,一脸的戏谑。“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非也。”叶凡把那块松了的玉扣摁回去。“这叫‘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几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笑声引得远处的官员频频侧目,却又不敢多看,只能加快脚步溜走。
“不过……”长孙无忌收了笑,眼神沉了下来,往四周扫了一圈。
“你这次把他们得罪狠了。萧瑀那人我了解,死心眼,认死理。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规矩和门第。
你让王玄策这么个寒门出身的……咳,这么个毫无根基的人掌了羽林卫,那就是在挖世家的根。”
“根?”
叶凡嗤笑一声。他走到汉白玉的栏杆旁,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殿飞檐。
“他们的根早就烂了。”
叶凡随手从路边的花坛里掐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以前他们把持着选官的路,把持着书本,觉得这天下离了他们就不转了。现在呢?路通了,书多了,识字的人也多了。”
他转过身,看着这几位大唐的顶梁柱。
“羽林卫只是个开始。”
“我要让他们知道,以后这大唐的官,不是靠生在谁家决定的。是靠本事。”
叶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程咬金那砂锅大的拳头。
“要么脑子好使,要么拳头够硬。想靠着祖宗的牌位混饭吃?那是做梦。”
程咬金听得热血沸腾,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说得好!俺老程当年就是靠这一双板斧砍出来的!谁不服?不服来练练!”
“行了。”房玄龄无奈地摇摇头,“你少两句。不过守拙,这羽林卫你是拿下来了,但这几千号人马,还有那后续的粮草军械,兵部那边怕是会有绊子。”
自从杜如晦因身体原因,卸任兵部尚书后,也因为军队改革,兵部尚书这个职位,并没有那么重要。
李世民为了平衡朝局,将兵部尚书给了,萧瑀的文官派系。
“绊子?”叶凡吐掉嘴里的草根。“给他们十个胆子。”
他眯起眼睛。
“王玄策那三千人,是按照特种作战的标准练出来的。三个月后,我会让他们去长安城外拉练。要是兵部的粮草跟不上……”
叶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就让王玄策带着人,去兵部尚书家里吃饭。”
“嘶——”
房玄龄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耍流氓啊。”
“对付流氓,就得比流氓更流氓。”叶凡拍了拍手,“走了,回家。今天答应了丽质要带孩子去放风筝,去晚了又得挨骂。”
看着叶凡那副没心没肺溜达走的背影,几位国公面面相觑。
“这小子……”李绩摇了摇头,眼神复杂。“以后这长安城,怕是没得消停了。”
“不消停才好。”程咬金嘿嘿一笑,摸了摸下巴上粗硬的胡渣。“这一潭死水,就得扔块大石头进去,才有鱼摸。”
……
武郡王府。
日头偏西,巷子里静悄悄的。
王玄策没骑马,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他身上那件崭新的紫袍官服有些扎眼,但他没换,因为这是规矩。
他是来辞行的。
羽林卫的大营设在城北三十里外,今晚他就得去接管防务。
王玄策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门槛很高,但他现在的腿脚,跨过去不难。可他没跨。
他只是站着。
手里的横刀握得死紧。
如今,他是三品大员了。手握重兵,护卫京师。
这一切,都像是做梦。
“吱呀——”
侧门开了一条缝。
老管家探出头,看见是王玄策,浑浊的老眼亮了一下,连忙把门敞开。
“少爷,回来了!”老管家笑得脸上褶子都开了花,就要往里让。
因为是叶凡的弟子,所以武郡王府的下人,都称呼王玄策少爷。
“不用了。”
王玄策摇了摇头。
“军务紧急,不敢耽搁。”
他后退了一步。
整理了一下衣冠。
然后。
王玄策双腿并拢,脊背挺得像把出鞘的刀,对着武郡王府的大门。
“啪!”
右手握拳,重重地砸在左胸口。
这是神武军的军礼。
没有下跪。
没有磕头。
因为师父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跪天地父母,这膝盖,得直着。
王玄策保持着那个姿势,足足站了三息。
“师父。”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声。
“这一去,只要徒儿还有一口气,这京师的门,谁也别想踹开。”
礼毕。
王玄策转身。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那件紫色的披风在夕阳下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融入了长街的暮色中。
……
府内。
叶凡看向大门口的方向。
“走了?”李丽质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了过来。
她换了一身家常的素色襦裙,头发随意挽着,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走了。”
叶凡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甜。
“不去送送?”
李丽质在他身边坐下,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红汁。
“毕竟是你最得意的徒弟。”
“雏鹰大了,总得自己飞。”
叶凡看着天边那只还在挣扎的风筝。
“我要是送了,他就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小校尉。他现在是统领,是将军,得有自己的威严。”
“可是……”李丽质有些担忧,“萧瑀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王玄策根基浅,万一……”
“没有万一。”
叶凡把西瓜皮往盘子里一扔。
“萧瑀那老东西,现在正忙着在那儿舔伤口呢。”
“而且,他很快就会发现,王玄策这块骨头,比他还硬。”
叶凡转过头,看向李丽质,眼神里是让人心安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