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戈壁不长草,只长石头。
黑色的砾石铺满大地,被正午的太阳一烤,马蹄踩上去全是滋滋的火星。这里的风不带一丝凉意,吸进肺里,像是吞了一把烧红的沙子,剌的嗓子眼直冒烟。
汉军已经在这地方硬挨了两天。
五万大军,连人带马,带的水原本只够喝三天。这还是按最省的喝法算的。可这戈壁滩的热度超乎想象,水袋里的水蒸发的比喝的还快。
“老马,还有多远?”李敢的声音像破锣,嘴唇干裂起皮,裂口渗出的血丝瞬间就结了痂。他下意识舔了舔,只有一股铁锈味。
向导老马趴在马背上,整个人像是脱了水的咸鱼。这老头在沙漠里混了大半辈子,号称活地图,这会儿也虚的厉害,眯着眼辨认那些被热浪扭曲的地形。
“前面…前面有个泉眼,叫鬼哭泉。”老马指着远处一片在热浪中晃动的乱石岗,声音嘶哑,“以前走私货的商队都在那歇脚。水不多,带点苦味,但够救命。”
听到水字,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里,士兵们的眼珠子瞬间亮了。连胯下的战马似乎也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湿气,不安分的打着响鼻,原本沉重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大军加速,冲向那片乱石岗。
然而,到了地方,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原本该是泉眼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深坑。坑里没有水,只有一堆发黑的烂泥。烂泥之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花花的东西,在阳光下刺眼。
那是盐。
不仅有盐,坑里还扔着十几具死马和死骆驼的尸体。尸体已经泡发涨大,肚子鼓的像球,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乱飞,一股腐臭味混合着热浪直冲脑门。
“这帮畜生!”
霍去病翻身下马,狠狠一脚踢飞一块石头。石头砸在坑边,惊起一片黑压压的苍蝇,那嗡嗡声听的人心烦意乱。
“这是绝户计。”
凌岳翻身下马,动作略显僵硬。他走到坑边蹲下,没嫌脏,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那白色的粉末,放进嘴里尝了尝。
咸的发苦,还带着一股死尸的腥味。
“大量的粗盐,加上尸毒。”凌岳拍了拍手,脸色阴沉,“罗马人把这里填平了,还撒了盐。就算以后有地下水渗出来,这地也没法用了。苏拉这是要把后来的人往死里逼,断子绝孙的打法。”
李敢气的直哆嗦,拔出刀在空中乱劈:“打仗就打仗,毁水源算什么本事?这苏拉也太缺德了!这让我们怎么追?”
“他是怕。”凌岳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眼神冷静,“他怕我们追太快。毁了水,我们就得省着喝,马就不敢跑全速。他在用时间换空间,拖死我们。”
队伍里的气氛一下子压抑到了极点。
水袋里的水越来越少,太阳却越来越毒。有人开始小声嘀咕,说这是罗马人的诅咒,说这黑戈壁是走不出去的鬼门关。恐惧像瘟疫一样,正在军心中悄然蔓延。
没水喝,队伍还得往前赶。又在煎熬中走了一下午,在一处早已干涸了百年的河床上,汉军停下了。
河床中间,躺着十几根巨大的圆木。这些木头不是戈壁滩长的,切口很新,还散发着松脂味,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
宇文殇跳下马,围着那些木头转了一圈,独眼里闪过一丝惊色。
“这是桥。”宇文殇摸着木头上的卯榫接口,手指在粗糙的木纹上划过,“看这架势,是刚拆没多久。罗马人在这里架过桥。”
“架桥?”李敢一脸懵,用刀鞘敲了敲干硬的河床,“这河里连滴尿都没有,架什么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不是给人走的。”凌岳指着地面上那些深深的车辙印,即便河床干硬,车辙依然压得很深,“是为了那东西。那玩意太重,河床虽然干了,但底下全是淤泥,车轮一旦陷进去就出不来。苏拉为了运那东西,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过完河,就把桥拆了,木头扔在这儿,连根钉子都不给我们留。”
“两天时间,架桥又拆桥…”宇文殇捡起一颗罗马工兵遗落的铁钉,那是精铁打制的,入手沉甸甸,“这种工程能力和执行力,确实吓人。”
这下,谁都明白苏拉运的是个大家伙了。一个值得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的怪物。
正午刚过,日头毒的能杀人。
前面的斥候突然大喊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水!前面有水!好大一片绿洲!”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地平线上,真的出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甚至还能看到树影,仿佛天堂。
“别去!那是海市蜃楼!”凌岳大喊,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但这几个渴疯了的斥候根本听不见。在干渴面前,军令甚至不如一滴水有诱惑力。他们抽打着马匹,冲了过去。
他们跑的很快,眼看就要冲进那片“水”里。
突然,最前面的马惨叫一声,两条前腿猛的陷了下去,身体前倾,将背上的斥候狠狠甩了出去。
不是水。
是流沙。
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几匹马像是踩进了糨糊里,越挣扎陷的越深。那是罗马人精心挖掘的陷阱坑,上面铺了薄沙,看起来跟平地一模一样,专坑急行军的骑兵。
这还不是最绝的。
就在几名斥候想要弃马逃生,手脚并用往外爬的时候,周围看似平静的沙地下突然弹起几道黑影。
崩!崩!
那是埋在沙里的强力兽夹和绊马索。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戈壁。一个斥候的小腿被巨大的兽夹死死咬住,精铁锯齿深深嵌入肉里,骨头碎裂的声音听的人牙根发酸。
霍去病看得目眦欲裂,提刀就要冲出去救人。
“站住!”凌岳一把拽住霍去病的马缰绳,力气大的惊人,“那是围点打援!你现在过去,就是给罗马人的狙击手当靶子!”
“那就看着他们死?”霍去病回头瞪着凌岳,眼睛通红,“老子带出来的兵,不能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救人得用脑子,别用命填!”凌岳没松手,另一只手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个没把的陶罐,罐口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膜。
“全军听令!都给我闭嘴!把马蹄裹上!”
凌岳趴在滚烫的砾石地上,将那只墨家听瓮的口死死扣在地面上,耳朵贴紧了瓮底。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五万大军鸦雀无声,只有风声呼啸。
透过听瓮,地底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
风声,沙砾滚动的声音,还有远处战马悲鸣的声音……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很细微,但很有节奏的声音,穿透了地层,清晰的传入凌岳的耳膜。
咚…咚…咚…
那是铁铲撞击石头的声音,还有重物拖在地上的摩擦声。声音虽然闷,但顺着地脉传得很远。
凌岳听了一会儿,猛的抬起头。
“找到了。”
凌岳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土,指着两点钟方向的一处低洼地:“昆图斯的工程兵就在那后面,离这儿不到五里。这帮孙子在挖工事,动静不小,而且…”
凌岳眯起眼:“那里有水气的声音。”
“水气?”李敢愣了一下。
“这听瓮能听地脉水声。”凌岳转身,从马背上取下那个从苏拉办公室里搜出来的望远镜,镜片虽然有些裂纹,但还能用。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又摊开张骞留下的西域水文图,指着那处低洼地:“看见那些骆驼刺了吗?根系很深,叶子还没黄透。这底下有暗河,罗马人在那挖到了水,所以才敢停下来修路,顺便设个套等我们钻。”
“有水?”
这两个字,比什么军令都好使。
士兵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死死盯着那个方向,透出一种原始的渴望。
“所有人听令!”凌岳收起地图,声音不大,但话里的狠劲谁都听得出来,“不想渴死在这儿,就去抢罗马人的水喝!不留活口,把那帮挖坑的土拨鼠全给我刨出来!”
“杀!”
汉军沉默的拔出了刀。这种安静,比喊杀声更让人心头发毛。
他们在凌岳的指挥下,悄无声-息的绕开了正面的流沙陷阱,顺着沙丘的背阴面摸了过去。
五里地,对骑兵来说转瞬即至。
翻过最后一道沙梁。
看到眼前的景象,所有汉军士兵都愣住了,随即个个红了眼。
那是一个狭窄的峡谷口。
在峡谷的入口处,几百个罗马士兵正光着膀子,热火朝天的干活。他们有的在搬石头,有的在平整地面,还有的在喝水。
几口刚刚挖开的深井,正咕嘟咕嘟冒着浑浊的地下水。罗马人拿着头盔,大口大口的灌着,甚至有人奢侈的把水浇在头上降温,水珠洒在地上,瞬间被沙土吸干。
而在队伍的最中央。
几十匹骆驼拉着的一辆巨型平板车,正停在那里。
车上盖着厚厚的黑布,下面是个庞然大物。从隐约露出的一角,能看到金属的反光。光是那个轮廓,就透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
“就是那玩意儿!”宇文殇低声说,“车轴都压弯了,这重量至少万斤起步。”
凌岳没看那东西,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正在挥霍水的罗马人,又看了看身后嘴唇干裂的兄弟们。
“兄弟们,”凌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刀锋映着烈日,“开饭了。”
下一秒。
憋了两天两夜火气的大汉骑兵,从沙丘顶端冲了下来。
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抢水,杀人。
“杀啊——!”
罗马工兵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们以为汉军还在几里外的流沙坑边挣扎,哪里想得到这群人会从天而降。
甚至有人手里还端着装满水的头盔,就被一刀砍翻在地。
血水和井水混在一起,染红了沙地。
汉军冲到井边,先把还在反抗的罗马人砍死,然后一头扎进水里,大口痛饮。
李敢一边喝,一边把那个想偷袭他的罗马百夫长按在水坑里。那百夫长拼命挣扎,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混合着泥沙和自己鲜血的水,最后活活被呛死。
战斗结束的很快。这支罗马后勤部队,挡不住已经杀红了眼的汉军主力。
凌岳没有去抢水喝。
他骑在马上,慢慢踱步到那辆巨型板车前。
周围全是尸体,血腥味很浓,但凌岳仿佛闻不到。他看着那块巨大的黑布,伸出手,想要去掀开它。
就在这时,峡谷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
呜——呜——
声音苍凉,带着一种古怪的节奏。
紧接着,峡谷两侧原本光秃秃的山壁上,突然冒出一排排黑洞洞的弩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别动那块布!”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峡谷上方传来,说着蹩脚的汉话。
凌岳抬头。
峡谷上方的一块巨石上,站着一个穿着罗马军官铠甲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连发短弩,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下面,眼神冰冷。
是昆图斯,罗马工程兵团的指挥官。
“那是苏拉大人的礼物。”昆图斯推了推头盔,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碰坏了,你们这些野蛮人赔不起。”
凌岳的手停在半空,慢慢收了回来。
他环顾四周,峡谷两侧全是伏兵,密密麻麻的弩箭指着下方。罗马人早就在这等着了。刚才那些喝水的工兵,就是诱饵。
“好大的阵仗。”凌岳反而笑了,还冲上面的昆图斯挥了挥手,“这么大个东西,遮遮掩掩的,是见不得人吗?还是说…”
凌岳眼神骤然一冷,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挑衅:“这本来就是个用来吓唬人的样子货?”
昆图斯的脸色变了一下。
“是不是样子货,你用命试试不就知道了?”昆图斯脸色一沉,猛的一挥手,“放箭!把他们钉死在地上!”
崩!崩!崩!
无数支弩箭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峡谷上方射了下来。
但汉军早就喝足了水,恢复了力气。在箭雨落下的瞬间,他们已经熟练的躲到了骆驼和那辆巨大的辎重车后面。
凌岳一缩身,躲到了那辆巨型板车的轮子后面。
巨大的车轮替他挡住了这一波箭雨,笃笃笃的声音不绝于耳,听的人头皮发麻。
他靠在车轮上,摸了摸那冰冷的铁轴。这东西不是样子货,上面透着一股杀气。
“去病!”凌岳大喊。
“在!”霍去病从另一边探出头,满脸是水珠和血迹,看着特别精神,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别跟这帮地鼠纠缠!”凌岳指了指峡谷深处,“这地方太窄,施展不开。那东西既然在这儿,苏拉的主力肯定不远。冲过去!把这个大家伙抢下来!我看他们还怎么运!”
“得令!”
霍去病大笑一声,翻身上马,手里的环首刀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指着峡谷深处。
“全军上马!抢东西!”
汉军再次集结,冒着稀疏的箭雨,向着峡谷深处冲了过去。
而在他们前方,那个黑布罩着的庞然大物,正静静的待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