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的街道上空荡荡的,老百姓早早就关了门窗。
张昺的队伍在石板路上踏出的马蹄声,在这死寂的傍晚显得格外刺耳。
这哪是探病啊,这分明就是剿匪。
五百名锦衣卫手按绣春刀,杀气腾腾。谢贵带来的那三千步卒更是把燕王府所在的整条街都给封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耗子都别想溜过去。
王府大门紧闭着。
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平日里透着威严,这会儿却像是一道沉默的堤坝,死死挡着外面的惊涛骇浪。
“去,叫门。”
张昺坐在马上没动,只是冲着旁边的百户偏了偏头。
那百户上前,也没客气,拿着刀鞘在门环上哐哐猛砸。
“开门!开门!钦差大人到了!还不赶紧出来迎接!”
砸了好半天,大门才慢吞吞地开了一道缝。
但这缝也仅仅够一个人侧身出来的。
出来的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一个白胡子老头,燕王府的长史葛诚。
葛诚这会儿看着有点抖,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真老了。他也没把门全打开,就那么夹在门缝里,冲着张昺拱了拱手,声音颤颤巍巍的。
“哎哟,是钦差大人到了啊。恕罪恕罪,这府里头乱糟糟的,也没个人支应…”
“少废话!”
张昺还没说话,旁边的谢贵先吼了一嗓子,“既然知道钦差到了,还不赶紧大开中门!把王府的属官都叫出来跪迎!这门缝里看人,是把钦差当什么了?!”
葛诚被这一嗓子吼得一哆嗦,苦着脸道:“谢大人,不是小人不肯开啊。实在是…实在是王爷那边有吩咐。”
“什么吩咐?”张昺冷冷地开口。
“王爷刚服了药,好不容易才睡下。”葛诚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又惶恐的样子,“太医特意嘱咐了,王爷这病是离魂之症,最怕那过堂风,也最受不得惊吓。这一惊一乍的,万一有个好歹…咱们谁也担待不起啊。”
说着,他又拱了拱手:“钦差大人,您看这天色也晚了,不如…不如您先回驿馆歇息?等明儿个一早,王爷醒了,咱们再…”
“哈!”
张昺突然笑了一声。
那是气笑了。
他一甩马鞭,指着葛诚的鼻子:“葛长史,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也学会这套糊弄鬼的把戏了?啊?”
葛诚缩了缩脖子:“大人,这……这是实话啊。”
“实话个屁!”
张昺脸一沉,那种文官特有的阴狠劲儿全露出来了,“本官是奉旨探病!带着皇上的口谕,带着御赐的良药!我是来救王爷命的!怕什么风?受什么惊?我看是这王府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我看见吧!”
“没……没有!绝对没有!”葛诚脸都白了,连连摆手。
“有没有,那是看完才知道的事。”
张昺不耐烦地一挥手,对着身后的锦衣卫喝道:“来人!把这门给我撞开!”
“是!”
几十个精壮的锦衣卫立刻齐声答应,几个人合力抱起早就准备好的攻城撞木——那是谢贵从兵营里带来的家伙什,显然早有准备。
“一!二!撞!”
“轰!”
第一下撞击,沉闷得像是在人心头上敲了一鼓。那厚重的朱漆大门猛地晃了一下,灰尘簌簌往下掉。
门缝里的葛诚吓得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回去,赶紧把门闩死死顶住。
“大人!使不得啊!这是亲王府邸啊!您这是要造反吗?!”他在门里面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造反?”
张昺冷笑,“若是王爷真病了,我这就是救驾!若是王爷没病却装病……哼,那造反的是谁,还不好说呢!给我撞!狠狠地撞!”
“轰!”
“轰!”
一下比一下狠。
这哪还是探病?这就是抄家!就是攻城!
每一次撞击声,都传出老远,震得整条街的百姓躲在被窝里发抖。
王府大门的门闩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那两扇门板开始剧烈变形,眼看就要被强行破开了。
谢贵甚至拔出了腰刀,舔了舔嘴唇,眼里全是嗜血的光。只要门一开,他就会带人冲进去,哪怕是真把朱棣吓死,那也是“意外”。
就在那门闩发出最后一声脆响,即将断成两截的时候——
“吱呀。”
那扇即将被暴力摧毁的大门,居然自己从里面打开了。
不是被撞开的,是被人从里面拉开的。
而且开得很彻底,两扇门大敞四开,露出了里面深邃幽暗的庭院。
正抱着撞木准备最后冲刺的几个锦衣卫,收力不及,差点一个个狗吃屎栽进去。
张昺和谢贵同时一愣,手里的马鞭都停在了半空。
门后面没有千军万马,也没有埋伏。
空荡荡的门洞中央,只站着一个人。
一个和尚。
一身黑色的袈裟,在傍晚的冷风里微微飘动。手里捻着一串黑得发亮的佛珠,那光头在残阳下显得格外醒目。
姚广孝。
他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那,身后是偌大的、死寂的王府,面前是如狼似虎的数千兵马。
但他那表情,平静得就像是在自家后院看花。
“阿弥陀佛。”
姚广孝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那声音不大,没有丘福那种炸雷般的嗓门,却奇怪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张昺眯起了眼。
他认识这个人。道衍和尚,朱棣身边最神秘的谋士,也是全南京最忌惮的“妖僧”。
“道衍大师。”
张昺在马上也没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怎么?葛长史挡不住,换大师来挡了?大师是出家人,不在庙里念经,跑来管这红尘俗事,就不怕破了戒?”
“出家人慈悲为怀。”
姚广孝淡淡地抬起眼皮,那双也是三角形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贫僧是在救人。”
“哦?”张昺笑了,“救谁?救王爷?我说了,我是来给王爷送药的。”
“救大人您。”
姚广孝这句话,让全场瞬间安静了。
谢贵忍不住哈了一声,指着姚广孝:“老和尚,你是不是念经念傻了?我们这儿几千人,你救我们?我看你是想说,让我们饶你不死吧?”
姚广孝没理会谢贵的嘲讽,只是依然看着张昺。
“张大人,您既然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探病,那就是代表着天家骨肉亲情。可您看看您现在这做法……”
他指了指那些抱着撞木的锦衣卫,又指了指满街拔刀的士兵。
“这架势,是探病?还是抄家?还是来杀人的?王爷那是皇上的亲儿子,是守边的塞王。就算真有什么不是,那也得由宗人府来问,由皇上来断。您一个臣子,带着兵马像强盗一样硬闯亲王府邸……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朝廷不仁!说皇上凉薄!说这仁孝二字,在权势面前就是个笑话!”
姚广孝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在张昺的心窝上。
“贫僧这是在救大人免背这‘逼死亲王、陷君父于不义’的千古骂名啊!”
张昺的脸皮抽搐了一下。
他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虽然手黑,但最怕的就是这种诛心之论。
姚广孝这话太毒了。
他要是真把朱棣逼死了,或者把这事儿闹得太难看,朱元璋为了平息物议,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这个“执行不力、手段过激”的钦差。
但他也是个狠人。
他知道,今天要是被这老和尚几句话给说退了,那他这个钦差也就不用干了,回去也是个死。
“好一张利嘴!”
张昺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往前逼了几步,鼻息几乎喷到了姚广孝的脸上。
“老和尚,你少拿这大帽子压我!本官只知道,在其位,谋其政!皇上让我也来看看王爷,我就必须得看!看不见人,那就是我失职!”
他唰地一下拔出了腰间的尚方宝剑,寒光一闪。
“我不管你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也不管王爷是真病还是假病。今天,这王府我是进定了!”
“让开!”
剑尖直指姚广孝的眉心,距离不过三寸。
“否则,本官虽然不杀和尚,但治你个‘阻挠钦差、大不敬’的罪名,把你这身袈裟扒了,扔进诏狱里去喂狗,还是做得到的!”
杀气扑面而来。
姚广孝看着那把剑,又看了看张昺那双充满了赌徒般疯狂的眼睛。
他知道,火候到了。
再拦下去,这就是个死局。
他必须让这头已经红了眼的公牛冲进去,让他亲眼看看那个为他精心准备好的“斗牛场”。
“阿弥陀佛。”
姚广孝再次合十,低下头,但这回语气里多了一丝无奈和悲悯。
“既然大人执意要见,那贫僧也不敢再拦。只是……佛门常说,眼见未必为实。希望大人等会儿见了王爷,无论看到什么,都能守住本心,莫要……后悔。”
说完,他侧过身子,让出了那条通往王府深处的路。
那条路幽深黑暗,像是一张张开的大嘴。
“后悔?”
张昺收剑回鞘,大笑一声,“本官但这辈子,做事从来不后悔!谢贵!随我进去!其他人,给我在外面守好了!把这王府围成铁桶!”
“是!”
马蹄声再次响起。
张昺和谢贵带着几十名最精锐的亲卫和太医卢志德,鱼贯而入。
当他们经过姚广孝身边时,谢贵还故意狠狠地瞪了老和尚一眼,啐了一口:“装神弄鬼!”
姚广孝站在阴影里,看着这群人的背影,脸上的悲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心悸的冷笑。
“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