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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压城,马蹄踏碎东线官道残雪。林昭勒缰入城门时,天光已尽,省城街巷如棋盘横列,灯火明灭似星子坠尘。他未向南行婺源旧道,亦不投名于显宦荐馆,只牵马转入西坊僻巷,叩响一处青瓦客栈门环。

门开处,一粗布短褐老仆探身,见其风尘满面而气度沉静,略一打量,侧身让入。堂中十余士子围炉夜话,见生人至,声渐低。林昭默然交钱赁房,取最偏一隅安顿。箱笼开合间,唯《大晟律》与旧舆图藏于夹层,余物皆简。

夜半饥肠辘辘,忽闻邻室窸窣。一青衫士子对灯枯坐,碗中盐水浮米粒数颗,以箸拨之,竟无菜色。林昭不语,取半囊干粮推入门缝,低声言:“寒窗共苦,何分彼此。”翌日晨起,见干粮已食尽,碗底留纸片,墨书“张砚,婺州人”。

日未高,院中已有士子诵读。林昭倚廊静听,声杂而义散,多务雕词,少涉实务。他遂取《策论辑要》默诵,声不高亢,然字字如钉入木,条理分明。未几,张砚与另一书生驻足檐下。那人生得清瘦,眉间有郁色,名唤李崇文,湖州籍。

“君所诵‘均输法推行之难’,敢请详解?”张砚拱手。

林昭不推辞,就临安田赋虚报事析之,引《管子》为据,再合《大晟赋役律》断其弊源,复以漕运损耗推算利害。言毕,李崇文蹙眉道:“法理虽明,然地方官与豪户勾连,律条不过具文耳。”

“故需寒门互砺,共研实务。”林昭目光扫过二人,“若人人通经义、晓律令、知民情,则权门难蔽视听。”

张砚动容,李崇文沉吟良久,终点头。三人遂议定,每夜共研策论,互校文章,取“清本溯源,正道自兴”之意,号曰“清源会”。

初盟未稳,风波即至。第三日黄昏,账房忽至院中,收走三人共用油灯,言:“聚谈喧扰,灯油自费。”林昭起身,自怀中取出十枚铜钱,置于案上:“《驿馆条》有令:士子备考,聚论经义,不得禁阻。此钱非偿费,惟守法耳。”

账房面皮抽动,未敢多言,退去。然当夜三更,林昭佯作遗落笔记于阶前,藏身廊柱暗处。片刻,一黑衣人潜出,拾册翻阅,动作熟稔如惯行夜事。林昭尾随其后,绕至后巷,借残月窥其腰间——玉佩半露,蟠螭缠枝,纹样虽改,然底刻“赵”字隐痕,分明临安赵氏族徽变体。

归房闭户,烛火微晃。林昭将所见道出,张砚面色骤变:“赵家竟追至此?我等不过草野书生,何至于此!”

“正因是草野书生,才被忌惮。”林昭取火折点燃一页旧稿,火光映照四壁,“他们所惧,非我三人,乃寒门始聚,声将成势。”

李崇文握拳:“既已窥其踪,何不上告提学官?”

“提学官门生故吏,多出豪族。”林昭摇头,“一纸诉状,反授人以柄。”

屋内寂然。火苗舔舐纸角,渐成灰蝶飞舞。

“立约。”林昭忽道,“三事为誓:一不涉私怨,专论经义;二不避实务,直面弊政;三遇危互援,不弃不离。可否?”

张砚与李崇文对视一眼,齐声道:“愿从。”

林昭取匕首划掌,血滴入茶盏。二人亦效之,三盏相碰,茶色浑浊如墨。清源会自此立。

夜尽天明,三人照例赴市购书。归途经一茶肆,见数名衣饰华贵士子围坐,言语讥诮:“闻有寒门小儿结社,夜聚私议,莫非欲效党争乎?”其中一人冷笑,“赵公子有令,清源客栈者,不得入我文会。”

林昭驻足,不动声色。李崇文怒目欲前,被张砚拉住。三人默然返舍,关窗闭户。

午后,林昭独坐案前,取腰间玉佩,启夹层。纸条轻展,“风自南来”四字犹在。他凝视片刻,将纸条投入灯焰。火舌卷噬墨迹,灰烬飘出窗外,随风而逝。

入夜,三人再聚。油灯已还,然灯油仅半盏。林昭知是克扣,不言,只取《大晟律》摊于案首,以镇人心。

正研读间,忽闻窗外瓦片微响。李崇文警觉,欲起身查看,林昭抬手止之。少顷,一道人影掠过檐角,脚步轻巧,然落点偏斜,似不熟此院格局。

“非高手。”林昭低语,“是监视,非行刺。”

张砚咬唇:“若如此,我等一举一动,皆在其耳目之下?”

“正因如此,更不可散。”林昭目光沉定,“孤灯易灭,群火难息。他们步步紧逼,便是怕我们连成一线。”

李崇文忽问:“若乡试考官亦受其控,我等纵有才学,岂非徒劳?”

林昭未答,只取笔在纸上书八字:“势未成时,先立其名。”

墨迹未干,窗外人影又现。这次立于院中,不再掩饰。林昭推门而出,直面那人。月光下,对方年约三十,衣着寻常,然腰间玉佩与前夜所见如出一辙。

“阁下夜巡客栈,是为护院,还是奉命盯人?”林昭问。

那人不语,只将手中灯笼高举。火光映出灯笼一侧朱字——“赵记”。

林昭冷笑:“赵家产业,何时管到士子备考了?”

“公子好记性。”那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临安一别,您名声大了。”

“名声是文章挣的,不是谣言泼的。”林昭袖中手握紧《大晟律》抄本,“回去告诉赵文炳,省城不是临安,科场不是私产。”

那人收灯,转身欲走。林昭忽道:“替我带句话——清源会不惧风,只怕火种不继。”

对方脚步微顿,未应,消失于巷口。

返房后,林昭取出藏于夹墙的舆图,再看“婺源岭”三字。红圈未褪,小注犹在。他以朱笔另标一处,名“东阳”,旁书:“此线可通衢,亦可藏锋。”

三更鼓响,院中再无动静。林昭吹熄灯火,卧于榻上,耳听风过屋脊。远处更梆声断续,近处瓦檐滴水。

忽有轻叩三声,自窗下传来。

林昭未动,只将枕下匕首缓缓抽出寸许。

叩声再起,三下,缓而稳,如夜雨落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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