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三声轻叩,缓而稳,如夜雨落阶。林昭未动,只将枕下匕首缓缓抽出寸许。片刻,窗纸微动,一道炭笔写就的纸条自缝隙滑入,字迹歪斜却清晰:“文会,子时,东巷口。”他凝视良久,指尖抚过纸角折痕,辨出执笔者手有微颤,非习武之人,亦非赵家惯用的暗探笔法。此人步履滞涩,传信后即远遁,显是仆役身份,冒死相告,非圈套。
天未亮,三人已聚于房中。张砚捧着半冷的粥碗,目光紧锁林昭手中纸条。李崇文低声道:“赵家既禁我入会,必视此会为重地。”林昭点头:“士林风向,由此而定。他们惧者,非我三人,乃寒门聚议之势。”遂取《赋役律》《漕运志》《农政辑要》摊于案上,三人分题梳理,务求条理分明,以备当众立论。
日影西斜,巷口已有车马络绎。东巷口高悬“省城文会”灯匾,朱漆门楼内丝竹隐隐,士子衣冠楚楚,多佩金玉,言笑自若。林昭三人布衣简履,立于阶下,守门人斜目道:“此会非客栈杂人可入。”林昭不语,自袖中取出请帖残片——乃昨夜蒙面少年所遗,墨迹未干,印有“东阳书院”钤记。守门人一怔,未及阻拦,三人已穿庭而入。
正厅广厦,灯火通明。数十士子环坐,案上清茶素果,一名裴党门生执麈尾立于中央,正高谈诗赋之雅。忽见林昭三人步入,座中数人冷笑。一华服士子举杯道:“闻有寒门小儿结社,夜聚私议,竟敢登堂?”语未毕,厅角已有哄笑。
林昭立于廊柱之侧,朗声道:“《大晟学令》载:士子集会,论治国之道,不得拒人于题外。今既以‘治国’为题,何独删策论?”声不高亢,却字字清晰,压下满堂喧语。数名中立士子转首颔首,主持者眉头微皱,未加驱逐。
那华服士子冷笑更甚:“策论何物?不过账房算笔,胥吏执役之技,岂堪与诗赋并列?诗以言志,文以载道,尔等寒门子弟,不修辞章,反务琐事,妄称治国,岂非笑谈?”
林昭缓步登阶,立于厅中:“敢问诸君,志为何物?若志不行于政,不过空言耳。唐太宗作《帝范》,首篇即言‘务本’‘去奢’,皆策也。玄宗初年勤政,纳姚崇十事之策,天下大治;后耽诗乐,宠李杜,废实务,终致安史之乱,社稷倾覆。诗可抒怀,策能安邦——诸君今日欲为诗人,还是良臣?”
满座一静。那士子面皮抽动,强辩道:“纵有治国之志,亦当以文采动天子。策论干枯,何足传世?”
“传世?”林昭冷笑,“浙东一州,赋税虚报三成,百姓鬻子偿役,官仓却盈。若有一策厘清,可活十万户。诸君所作诗篇,传世几何?不过娱数人耳目,宴席间一叹而已。一策之效,胜百首华章。”
厅中再无人笑。数名寒门士子目光灼灼,已有低声喝彩。
裴党门生拂袖而起:“竖子安敢妄议庙堂!尔等出身草野,未历仕途,焉知政务之艰?不过拾人牙慧,逞口舌之利!”
林昭不怒,反笑:“昔董仲舒出身贫寒,一策《天人三问》,遂定汉家四百年制度。欧阳修父早亡,母浣衣供读,终以文章政事,冠绝当世。士之贵,在行道,不在门第。若门第可定贤愚,则寒门永无出头之日,天下治乱,岂系于姓氏?”
张砚起身接言:“我浙西连岁水患,官府不修堤防,反征民夫运花石纲。若策论无用,何不废之?若策论有用,何不纳之?”
李崇文亦道:“我湖州岁输粮三十万石,实产不过二十万。余者皆入豪户私仓,官吏分润。此非策论可解,更待何法?”
二人言语质朴,却字字见血。厅中寒门士子纷纷响应,声浪渐起。主持者面色铁青,欲命人驱逐,然见群情汹涌,终未出声。
林昭立于中央,声转沉稳:“诗可传世,然治国者,当以策为犁,以笔为耒,耕天下之荒田。今日我等所争,非一席之地,乃寒门之言路,实务之存亡。若诗赋可安邦,何须设科取士?若策论不足重,朝廷何故列之为题?”
话音未落,厅外忽有脚步纷沓。数名华服士子联袂而入,为首者佩玉带金,正是赵文炳亲信,临安赵氏旁支。其人立于门侧,冷声道:“林昭,你既自诩策论通达,敢与我当场对论三题?若败,即刻离会,永不得入文会之门。”
林昭未动,只问:“何题?”
“一问赋役,二问漕运,三问农政。皆取本朝实政,不得虚言。”
“可。”林昭应得干脆,“请出题。”
那人略一颔首,身旁随从捧出三枚竹简。第一简展开:“浙东岁赋虚报,民困于役,官称‘定额难改’,当如何处之?”
林昭不假思索:“查田亩实数,立鱼鳞册,按亩征赋,废‘包户代纳’之弊。包户者,豪强也,代纳则加征三成,中饱私囊。今若官府亲征,减赋一成,民力可苏,国用不损。”
座中已有士子疾书记录。
第二简:“漕运损耗过半,舟子饿毙河岸,官称‘路险费巨’,当如何解?”
“设转运仓于要道,分段而运,免长途重载。募民夫轮替,给粮不征役。损耗减,则运速增,粮价平,民不饥。”
第三简:“岭南旱蝗,官府开仓赈济,然仓廪空虚,当如何?”
“先查仓吏,惩贪渎;次募商贾运粮,许以盐引为偿;再令富户出粟,记功授牒。三策并行,半月可活一州。”
言毕,满厅寂然。赵氏亲信面色数变,终冷笑:“巧言令色,纸上谈兵耳。”
林昭直视其目:“若诸君不信,可遣人赴浙东查田,赴运河察运,赴岭南验仓。若我所言有虚,甘受责罚。若实,则今日文会,当重策论,开寒门之言路。”
厅中寒门士子齐声喝彩,声震屋瓦。数人围上,求抄其策论要点。主持者默然退席,未作裁断,然灯火之下,已有士子自发传抄林昭所言,纸页翻飞如雪。
子时将尽,文会散场。林昭三人缓步归途,巷中灯火渐稀。张砚低语:“今日之辩,或已触裴党逆鳞。”
李崇文道:“然士林已有响应,非独我三人。”
林昭未答,只将袖中一页残纸悄然撕碎,投入路旁井口。纸片未沉,浮于水面,墨迹在幽暗井中缓缓晕开。
巷尾忽有衣袂轻响。一人立于转角,黑袍覆面,手中握一卷黄绢。见林昭望来,不退反进,将绢卷掷于阶前,转身即走。
林昭俯身拾起,未及展开,井中浮纸忽被一阵风卷起,贴上井壁。火光映照,可见纸上赫然有“婺源岭”三字,墨色未干,似新近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