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三响已过,宫道寂寥。内阁直房烛火未熄,林昭伏案执笔,朱批尚未干透,纸角已微微卷起。他搁下笔,指尖轻抚岭南急报上“掘草根充饥”数字,目光沉定。
天光初透窗棂时,内侍捧水进来,见他仍端坐主位,袍袖微皱,茶盏早已凉透。林昭只道:“传令六部郎中以上,辰时入阁议事。”
消息传出,尚书多称病不至,唯有各部郎中陆续列席。谢允自御史台赶来,徐怀之从工部直房步行而至,二人入室未语,先扫视满堂官员神色。
林昭起身立于案前,声不高亢,却字字清晰:“三日积务,已有七地急文压案。岭南调粮、北境烽燧、湖广水利,皆已批复。政不在言高,而在事成。今日召诸位来,非为议虚名,只为定实策。”
有人低声咳嗽,刑部一老郎中捻须开口:“新政推行月余,地方纷扰不断,有司疲于应对。当以稳为先,缓图渐进。”
“缓?”林昭翻开手中簿册,“春荒已现,流民日增,昨夜户部报,归德府一日新增逃户三百余口。若再等‘稳妥’,百姓何依?”
堂中一时无人应声。
林昭将册子合上,环视众人:“我拟新政四纲:一曰整顿吏治,凡拖延公文、擅改批注者,记过查办;二曰发展农桑,劝课耕织,减免灾地赋税;三曰强化边防,沿边增设烽讯,整修驿道;四曰普及教育,州县设义学,寒门子弟可免束修入学。”
话音落,兵部一位参议忍不住道:“此四项皆涉根本,需钱粮、人力、制度配合。仓促推行,恐力不能支。”
“非仓促。”林昭取出三份文书,“岭南十万石米已启运,七日内必达;北境烽燧图纸昨夜定稿,由工部派员督办;湖广堤工拨款三万两,即日下发。实事已在做,只缺统协之人。”
他顿了顿,“故我提议,设‘新政推行监察司’,专责追踪进度,通报滞碍,不另增员额,由六部抽调实务官轮值,直属内阁。”
工部一位郎中皱眉:“既不增人,又不分权,何须另立衙门?岂非叠床架屋?”
“因旧制不行。”林昭语气平缓,“裴相在时,凡事务必‘待相爷定夺’,层层滞留,令出难行。今虽去一宰相,若机制不变,不过换一人握权而已。监察司不论权,只问效——哪一部延误,便报哪一部;哪一地虚报,便查哪一地。非为揽权,只为令政通人达。”
徐怀之接口:“工部近月有十二项工程因户部未批银而停摆,若有一司专督流程,未必至此。”
谢允亦道:“御史台弹章常被压半月方转六部,若新政亦如此,不过纸上谈兵。”
堂中议论渐起。忽有刑部老郎中冷笑一声:“王荆公当年变法,亦说利国利民,结果如何?天下骚然,党争不止。林大人今日所行,莫非要重蹈覆辙?”
林昭未怒,反点头:“此言忠恳。请取户部最新统计册来。”
片刻后,内侍呈上一本蓝皮簿册。林昭翻至中间一页,朗声道:“去年此时,全国流民登记在册者九万三千余人;新政施行四十日,新增登记一万一千,然其中七成已安置垦荒或入工役,实际未安者不足三万。狱讼积案原逾八千,今减至五千以下。江南三路税赋拖欠率下降两成。”
他抬眼看向那老郎中:“数据在此。若有疑,可查实绩。吾所行,非变法,乃复本——复民生之本、官制之本、社稷之本。昔年王安石欲破旧立新,我只求还政于实。”
满堂默然。
林昭合上册页,置于案首:“三日后,各部须提交实施细则。逾期不报者,视为消极抵制,由监察司记录在案,上报天子。”
散会之际,谢允留下,递上一份名单:“这是御史台梳理的十八名地方官,任内多次压报灾情,建议列入首批巡查对象。”
徐怀之亦取出一卷:“《农桑振兴十策》初稿,明日可定。其中有条,拟以官田为试点,招募流民屯种,收成三七分,官得三成用于建仓备荒。”
林昭接过,略览数行,点头:“可行。先试两路,看成效。”
二人离去后,林昭独坐案前,翻阅六部陆续送来的初步回应。多数敷衍搪塞,唯工部与户部略有条理。他在工部呈文中圈出“三年内普及州县义学”一句,提笔批道:“可试行于浙、赣二路,经费另核。”
窗外日影西斜,晚班官员脚步渐近。
他放下笔,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凉意入喉。指尖轻叩桌面,似在推演下一步棋局。
一名小黄门匆匆进来,捧着一封密函:“大人,大理寺刚送来的——那名西戎细作,今晨在狱中吐血昏迷,医官说恐撑不过明日。”
林昭目光一顿,随即起身:“备轿,我要亲去大理寺。”
“可要知会刑部?”
“不必。”他整了整衣冠,“有些话,死人说不出口,活人却未必肯说。我得赶在他闭眼前问清楚。”
他迈步出门,廊下风起,吹动袍角。
大理寺地牢深处,铁栏之内,那人蜷卧于草席之上,面色青灰,唇边尚带血痕。
林昭站在栅外,未唤狱卒开门,只静静望着。
良久,那人眼皮微动,缓缓睁眼,视线模糊片刻,终于聚焦在来人脸上。
“你……是谁?”
“林昭。”他答。
那人喉间咯咯作响,似想笑:“原来是你……裴元衡常说,沈砚魂穿之说荒谬,可我看你眼神,不像这世之人。”
林昭不语,只问:“冬月慈恩寺之约,是谁定的?”
那人咳了一声,血沫溅出:“你以为……只有裴元衡知道吗?还有人……比他更早想见你。”
“谁?”
“你不会信的……”他喘息着,手指艰难抬起,指向头顶,“佛前灯……灭了一盏……就快轮到你了。”
话音未落,头一歪,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