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轩怔住了。他知道这个名字——那位的长子,去年刚从北方回来,听说在工厂里做实事。但他不曾料到会在此处相见,更不曾料到……
“你……是要过江去?”李宇轩忽然明白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明日出发。临行前,父亲让我来见见您。”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刘广志悄然退至远处。
“你父亲让你来见我?”李宇轩有些不解。
“父亲说,您是华夏近代军事教育重要的奠基人之一,教过许多将领。他说,我该来听听长辈的教诲。”年轻人坐得端正,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
李宇轩望着这张年轻的面容,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某个身影。
“你长得像你母亲。”李宇轩忽然说。
年轻人微微一怔:“您见过我母亲?”
“见过一面,在南边。”李宇轩回忆道,“大约是1924年在黄埔,你母亲来听我讲欧洲见闻,问了许多关于德国妇女运动的事。她是位很有见地的女性。”
年轻人的眼睛亮了:“父亲很少说起母亲早年的事。”
“那时候,你父亲常来听我讲课,但从不坐前排,总是靠在教室最后的墙边,一边听一边记。”李宇轩的目光变得悠远,“有一回我讲到德国革命,他课后找我讨论了整个下午,问‘华夏能不能走那条路’。我说国情不同,须得摸索自己的路。他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到今日还记得——”
他顿了顿,缓缓道:“他说,‘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没人走,就永远没有路’。”
年轻人静静听着,眼中映着光。
“你要过江去了。”李宇轩收回思绪,认真地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我没什么能教你的,只有几点战场上的老话,算是一个老兵对晚辈的叮嘱。”
“您请讲。”
“第一,在战场上,军衔和身份救不了命,只有经验和警觉能。第二,尊重每一个士兵,他们或许没读过多少书,但他们的战场直觉往往比书本管用。第三……”李宇轩深吸了一口气,“活着回来。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你母亲用生命换来的,是你父亲……是他最深的牵挂。”
年轻人沉默良久,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起身告别时,年轻人忽然问:“李爷爷,您教过那么多军校学生,如今他们有些人在对面。若您在战场上遇见自己的学生,会如何?”
这问题很锐利。李宇轩望着渐暗的天色,缓缓道:“我会尽老师的本分——教的时候认真教,战场上相遇时,各为其主,全力以赴。这是军人的天职,也是为师的责任:教出来的学生,该是有原则、有担当的军人,而非唯命是从的傀儡。”
年轻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李宇轩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离开欧洲回国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的离别。历史总在重复,又总在变化。
年轻人赴朝的消息,李宇轩是在三日后得知的。
那天下午,陈更来汇报前线情况,临走时不经意提起:“那位年轻人也上前线了,在司令部做翻译和机要工作。”
李宇轩正在斟茶的手顿住了:“他父亲……同意了?”
“亲自批准的。”陈更叹了口气,“那年轻人再三请战,说几十万普通百姓的儿子都上去了,他不能特殊。”
茶水从杯沿溢了出来,烫到了李宇轩的手。他恍若未觉。
陈更离开后,李宇轩独自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刘广志送晚饭进来时,看见他仍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
“景公,用些饭吧。”
李宇轩缓缓转过头:“广志,如果你有儿子,会让他上战场么?”
刘广志愣了愣:“我……还没成家。但若国家需要,我想我会的。”
“是啊,国家需要。”李宇轩低声重复,“可作为父亲……”
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出生在异国,自幼在他人身边长大的儿子。去年,儿子带着大军南下时,他是什么心情?担忧、焦虑、骄傲、无奈……种种情绪混杂一处。
如今,那位长者送长子上前线,那种心境,他多少能体会一些。
“那孩子……前几日我见过。”李宇轩慢慢说,“他问我,若在战场上遇见自己的学生该如何。我说,各为其主,全力以赴。可现在想来,这话说得太轻巧了。”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相册。翻开,是军校各期的毕业合影。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有的人在北方,有的人去了南方……两边都有他的学生。
“这些孩子,当年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听我讲战略、讲理论。后来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路,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李宇轩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而我能做的,只有坐在这里,等着消息。”
刘广志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立着。
“历史是个轮回,也是个讽刺。”李宇轩合上相册,“我这一生,教了太多学生,影响了太多人。有时我想,若当年我没去军校教书,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光景?”
“历史没有如果,景公。”刘广志轻声说,“您教给他们的是爱国与担当。如今,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国,无论是守护新生的家园,还是……”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李宇轩点点头,重新坐回椅上:“是啊,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国。只是这爱国的方式,有时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窗外,秋风萧瑟,吹落一地黄叶。
那一夜,李宇轩在日记本上写下:
“十月廿五,晴。年轻人赴北,其父送行,如古时壮士远行。然时代不同,意义更深。此非一人一家之事,乃一族一国之抉择。吾教书数十载,今见学生之子上战场。历史经纬,错综如斯。夜不能寐,起观星象,北天有微光,不知是战火映空,抑或心之所现。惟愿生灵少殇,早息兵戈。”
写罢,他推开窗户,让秋夜的凉风涌入房间。北方天际,隐约有微光闪烁,不知是真的烽火,还是心中的幻影。
远处传来隐约的汽笛声,那是开往东北的列车,满载着年轻的士兵,驶向冰天雪地的异国山川。
李宇轩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了那些年轻的心跳,看见了那些坚定的目光。这个新生的国度,正在用最沉重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尊严与决心。
风吹动桌上的日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许多年前的异国都市,年轻的李宇轩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身旁站着金发的女子。照片里的人在笑,笑容里是对未来的无尽憧憬。
三十六年过去了,照片上的人各散天涯。历史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比如父亲对孩子的牵挂,比如师长对学生的责任,比如一个人对家园的忠诚,无论这忠诚以何种形式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