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计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
停职反省的通知像一记闷棍,打得他到现在还耳鸣。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推开那扇熟悉的、贴着小广告的防盗门。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对面楼宇的霓虹灯光渗进来一点,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残留着外卖和香水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他没开灯,也没换鞋,像个游魂一样跌坐在沙发上,身体陷进那片兰兰常坐的凹陷里。黑暗中,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根,打火机啪嗒了几下,才点燃。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亮起,映着他胡子拉碴、满是疲惫的脸。
“璀璨国际”那个包裹最终还是没找到。监控显示,包裹在分拣时被错误地扫进了另一个区域的筐里,又被那个区域的快递员稀里糊涂派送给了错误的地址,收件人大概也没仔细看,随手就签收了。现在那边正在紧急联系错误的收件人追回,但希望渺茫。
赵大海在电话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李计划,你他妈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连最基本的分拣流程都管不好!你知不知道这事闹到总公司,影响多坏?你这个主管干脆别干了!停职!等着处理结果!”
主管……别干了……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熬了多少夜,送了多少件,赔了多少笑脸,才坐上这个位置。每个月能多拿一千多块主管津贴,还能稍微自由地安排时间。现在,全完了。
钱。他首先想到的是钱。停职意味着只有基本工资,扣掉社保可能连两千都不到。房租一千二,他自己还要吃饭、抽烟……入不敷出。之前那点微薄的积蓄,在兰兰抱怨没钱买新衣服、没钱去外面吃好的时候,已经贴补得差不多了。
还有朵朵的抚养费……如果,如果真的走到离婚那一步……
他不敢想下去,胸口堵得厉害,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呛进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就在这时,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响起。门开了,灯光“啪”的一声亮起,刺得李计划眯起了眼睛。
兰兰回来了。她今天似乎特意打扮过,穿了条紧身的黑色连衣裙,外面套着件米白色的风衣,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嘴唇涂得鲜红。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某高档商场logo的纸袋。
看到瘫在沙发上一身烟味、狼狈不堪的李计划,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你怎么不开灯?吓我一跳。”她把纸袋随手放在鞋柜上,换了拖鞋,走到沙发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又抽这么多烟,难闻死了。”
李计划没理她,依旧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兰兰察觉到他不对劲,在他身边坐下,推了他一下:“喂,你怎么了?跟你说话呢!”
“我被停职了。”李计划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
兰兰愣了一下:“停职?为什么?”
“丢了个重要包裹,客户投诉到总公司了。”李计划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波澜,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兰兰的脸色变了变,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那……停多久?工资怎么发?”
“不知道。等通知。只发基本工资。”
“基本工资?”兰兰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才几个钱?够干什么的?房租都不够交!”
李计划闭上眼,不想看她那张写满算计的脸。“不够就不交,搬走。”
“搬走?搬哪儿去?”兰兰像是被踩了尾巴,“李计划,你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个家的!现在呢?工作工作丢了,钱钱没有,你让我跟着你喝西北风吗?”
她越说越气,站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靠不住!连个快递站都管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李计划心上。他猛地坐直身体,眼睛赤红地瞪着她:“我靠不住?那谁靠得住?王东强吗?”
兰兰被他吼得一怔,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扬起下巴:“是又怎么样?至少东强哥有本事!人家开的是宝马,住的是小区房,随便送个礼物都顶你一个月工资!你呢?除了会冲我吼,你还会什么?”
她指着鞋柜上那个纸袋,语气带着炫耀和赌气:“看见没?东强哥今天刚给我买的裙子,一千多!你呢?你送过我什么?一条掉色的假珍珠项链?”
李计划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年轻却写满物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就是他背叛家庭、苦苦维持了三年的女人?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什么?”兰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让你滚!”李计划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愤怒而颤抖,“去找你的东强哥!去找你的宝马和裙子!我李计划穷,配不上你!”
兰兰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她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最终没有掉下来。
“好!李计划,这是你说的!你别后悔!”她冲进卧室,很快拖出了她那个粉红色的行李箱,开始胡乱地把她的衣服、化妆品往里面塞,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李计划就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没有阻拦,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心,好像已经麻木了。
兰兰很快收拾好了行李,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走到门口,穿上高跟鞋。她最后回头看了李计划一眼,眼神复杂,有怨恨,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李计划,我们完了。”她说完,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楼梯的声音,清脆,急促,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道的寂静里。
“砰”的一声,门被带上。巨大的声响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
李计划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新瘫坐回沙发上。屋子里还残留着兰兰的香水味,鞋柜上那个昂贵的纸袋刺眼地立在那里。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工作,女人,都没了。
他想起王东强那辆锃亮的宝马,想起兰兰脖子上那条闪着寒光的蝴蝶项链,想起赵大海鄙夷的怒吼,想起父母忧愁的眼神,想起杨淑婷冷漠的脸,想起朵朵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
对比。赤裸裸的对比。
他李计划,活了快三十年,到头来,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发出一声像是哭又像是笑的怪异声音,伸手摸向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烦躁地把空烟盒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
纸团弹了一下,落在地上,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