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春天,悄然来临。杨柳抽了新芽,宫墙内的桃李也零星绽了花苞,可那暖融的春意,却似乎穿透不了一些人心里越积越厚的寒冰。
晋王府,听雪轩书房的门自清晨便紧闭着。案几上摊开着数份不同渠道送来的奏报与密函。李贞一身墨色常服,未戴冠,只以玉簪束发,正凝神细阅一份来自安东都护府的军情急递。
武媚娘坐于他身侧偏后的位置,面前是内侍省与六尚局的部分账册副本,以及慕容婉新呈上的几页简报。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在两人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金法敏倒是乖觉,缚了金钦纯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和部将,连同请罪表、贡单,已派使团上路,不日可抵洛阳。”
李贞放下军报,指尖在辽东地图上新罗的位置点了点,语气听不出喜怒,“然其国中,主战派余孽未清,与倭国勾连的线,也未必全断。苏定方坐镇海东,压力不小。”
武媚娘从账册中抬起头,接过那军报快速扫了一眼:“新罗王这是断尾求生,也是试探。王爷如何回复?”
“准其使团入京。贡品照单全收,金钦纯之子,明正典刑,悬首边境,以儆效尤。”
李贞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金法敏,可下旨褒奖其‘大义灭亲’,‘忠顺可嘉’,赐其王母、王妃诰命,加封其弟为郡公,入长安国子监读书。
另外,着令营州都督府,抽调三千精骑,以‘协防’之名,进驻新罗王京百里外的要隘。一为监控,二为,日后若有反复,这便是直插心脏的钉子。”
武媚娘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是典型的李贞式手腕,刚柔并济,步步为营。既给了新罗王台阶和甜头,又埋下了随时可以收紧的绞索。
政治安抚与军事威慑并用,将主动权牢牢攥在手中。
“如此一来,辽东暂可安稳一段时间。王爷也可将精力,多放回朝中。”
她将手中一份标有“吏部铨选备考”字样的名录,轻轻推到李贞面前,“前次科场风波,虽揪出些蠹虫,却也显出一批可造之材。此次应对边患,朝中议论,又有一批人露出行迹。或务实敢言,或心思诡谲。
这名录上,是妾身与裴炎、刘仁轨等人商议后,初步筛选出的一些可用之人,多在六部、台院、御史台担任中下层官职,家世相对清白,或为寒门,或为没落旁支,在之前诸事中,立场尚属端正。”
李贞接过名录,目光快速掠过一个个名字、官职、籍贯、简要评语。他的视线在几个名字上略有停留。
“这个张柬之,襄州人,弘文馆学生出身,现任监察御史里行?评语‘性刚直,善刑名,不避权贵’?”他抬眼看向武媚娘。
“是。去岁核查郑州河工贪墨案,他便是主办御史之一,顶住了荥阳郑氏旁支的说情压力,将证据做得扎实,迫使工部那位郑侍郎的姻亲认罪。
此次朝议,王珪等人空谈误国时,他虽未直接驳斥,但事后曾对其同僚言:‘边患实情在此,空谈仁义,无异纵寇。’妾身观其奏疏,条理清晰,引律恰当,是个能做事、敢做事的人。”武媚娘答道。
“嗯。可留意。御史台风闻奏事,正需此等有锋芒、知进退之人。”
李贞提笔,在“张柬之”的名字旁画了一个极小的圈,又指向另一个名字,“这个王孝杰,并州人,前任云州司马王君廓之孙?以门荫入仕,现任兵部职方司主事?评语‘通晓边事,熟稔舆图,沉默寡言’?”
“王君廓当年因涉隐太子案被贬,郁郁而终。其子孙皆受牵连,仕途蹉跎。这王孝杰袭了最低等的爵位,在兵部职方司掌管图籍,一待就是八年,勤勉本分,从未有怨言。
此次应对新罗,兵部所需的辽东、海东及新罗山川地理、兵马屯戍旧档,皆由其迅速整理呈报,图注详实,无一错漏。
苏定方将军此前来信,亦曾提及此人提供的数份前朝对高句丽用兵的驿道、粮道图极为有用。此人……或许可用,亦需观察其心性是否因家族旧事心存怨望。”武媚娘分析道。
李贞沉吟片刻:“可用其才,观其心。调其入枢机房,协助整理四方军情图籍,秩级可提一级。若有异动,再行处置不迟。”
他一边说,一边在那份名录上不时勾画、批注。
不过一盏茶功夫,数十个名字已过了一遍,哪些可擢升,哪些需调任历练,哪些暂观后效,已有了初步章程。
这份精准高效,源于他对朝堂人事长期以来的关注与洞察,也源于武媚娘事前细致周全的梳理。
“朝堂之上,明日我便借此番平定新罗挑衅、将士用命之功,对一批有功、有才、有识之士进行封赏擢升。
名单便依此拟定。位置,先从六部郎官、台院谏官、以及各道观察使、刺史佐贰官中空缺的、紧要的入手。
不必一步登天,但要让他们看到,务实、忠勤、有能者,必有出头之日。也让那些只会空谈、心怀叵测之辈看清楚,这朝堂,今后是谁家天下。”李贞放下笔,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爷明见。如此一来,既能充实执政班底,亦可对郑太后所能影响的那些‘清流’、旧勋势力,形成无形挤压。他们若再想如王珪般兴风作浪,便要先掂量掂量,还有多少人会跟着他们摇旗呐喊。”
武媚娘将批注好的名录小心收好,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朝堂人事,王爷乾坤独断。至于这宫闱之内、阴影之下的魑魅魍魉,便交给妾身来清理。”
她拿起慕容婉的那份简报,声音低了几分,却更加清晰:“司苑局掌印太监王德禄‘病重’挪出后,其几个心腹管事,近日颇有些躁动,似在暗中串联,想要保住位置,或转移些什么。
妾身已命内侍省,以‘核查近年宫中用度,厘清旧账,以明规制’为由,对司苑局、内府局、掌醢署等一应涉及采买、仓储的内廷机构,进行账目稽核与流程查验。名正言顺,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李贞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查账是好事。宫里这些年,用度是有些混乱了。媚娘打算如何查?”
“不抓人,不声张。”武媚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就从账目数字不符、采购价格异常、库存物品损耗超标这些‘技术疏漏’入手。
哪些人经手的账目问题多,哪些人负责的采买价格虚高,哪些人管辖的库房损耗异常,便以‘不胜任’、‘年老昏聩’、‘需加学习’等由头,调离原职,或派去闲差,或令其‘荣养’。
空出的职位,由内侍省从其他清白局司选拔勤谨可靠之人填补,或从民间遴选身家清白、通晓术算的良家子充任。
至于王德禄那几个心腹,账目上的毛病一抓一个准,调离之后,自有‘有心人’去查他们往日经手物件的去向。人离开了位置,许多事,便捂不住了。”
李贞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这是釜底抽薪,更是钝刀子割肉。
不搞血腥清洗,以免打草惊蛇,引发剧烈反弹,却用看似合理合规的程序,一点点剪除对方的羽翼,替换成自己的人。等对方察觉不妙时,恐怕早已耳目闭塞,手脚被缚。
“此法甚妥。宫里是该清一清了。需要调动金吾卫配合,或调用内帑,只管说话。”李贞放下茶盏,握了握武媚娘的手,“你办事,我放心。只是,郑家那边……”
“郑家那边,也已动了。”武媚娘反手握了握他,示意他安心,“郑太后之长兄郑元常,外放荥阳太守,封疆大吏,暂时动他不得,亦不宜大动。但其留在洛阳的子弟亲眷,可就没那么干净了。
尤其是其弟,鸿胪寺少卿郑元礼,挂着闲职,却长居洛阳,以风雅自诩,交游广阔,实则为其兄、乃至其姐郑太后在京师经营人脉、打理产业、传递消息的关键人物。”
她抽出简报下面压着的另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时间、地点、人物、事项。
“据察事厅所查,郑元礼在洛阳西市、南市,拥有或暗中持股的绸缎庄、酒楼、货栈不下五处。其利用鸿胪寺职务之便,与往来蕃商勾结,低买高卖,偷逃税赋。
更借其兄在荥阳的权势,在郑州、汴州等地,以压价、强购、伪造地契等手段,兼并民田、桑园逾千亩,致数十户百姓流离失所。
其家奴在洛阳街市横行,曾当街殴伤与其争道的商贩,事后以财帛摆平,官府亦不了了之。至于交通地方官,收受请托贿赂,为其家族生意行方便之事,更是不胜枚举。”
“证据可确凿?”李贞目光微凝。
“田产兼并、纵奴行凶、偷逃商税这几桩,人证、物证、书证皆已初步收集,经得起推敲。与地方官往来细节,还需些时日深挖,但仅凭已掌握的,足以让其吃不了兜着走。”
武媚娘语气笃定,“妾身已令慕容婉,安排可靠御史,准备弹章。不直接牵扯郑太后,只论郑元礼个人不法。时机,便选在王爷明日朝会封赏擢升一批官员之后。
如此,既彰显朝廷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亦让某些人看清楚,无论出身如何,只要触犯国法,一样严惩不贷!”
李贞缓缓靠向椅背,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书房内一时只闻那规律的笃笃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先剪其枝叶,再撼其主干。郑元礼是郑家在洛阳的耳目与钱袋子,拿下他,郑太后在宫外便如盲人瞎马,财力亦会受损。而宫里,媚娘你同时在清理她的内应。双管齐下,让她首尾难顾。”
他看向武媚娘,眼中带着激赏与毫不掩饰的信任,“只是,郑太后此番接连受挫,恐不会坐以待毙。她在宫中,在孝儿身上下的功夫,你我皆知。需防她狗急跳墙,行险一搏。”
“妾身明白。”武媚娘神色沉静,眸底却寒光湛然,“甘露殿那边,已如铁桶。饮食、起居、课业、近侍,皆已牢牢掌控。郑太后近日虽仍常去,但所言所行,尽在监控。
她那些挑拨离间、悲情诉苦的话语,看似在孝儿心中投下了影子,然孩子心性,只要日后加以正确引导,多加关爱陪伴,未必不能化解。至于她本人……”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她若安分,在这鹤鸣殿中礼佛度日,妾身或许还可容她苟延残喘。
她若真敢行险,无论是针对王爷,针对孝儿,还是针对这大唐江山……那便是她自寻死路,怨不得旁人。慕容婉的人,十二个时辰盯着鹤鸣殿,她翻不起浪。”
李贞点点头,不再多言。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决心。一个在明,稳固朝堂,布局天下;一个在暗,清洗宫闱,剪除外戚。
双线并进,相辅相成,将这盘针对郑太后及其背后势力的棋,一步步推向绝杀。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三长两短、极有规律的叩门声。慕容婉清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王妃,有密报送达,来自……鹤鸣殿方向。”
武媚娘与李贞交换了一个眼神。李贞微微颔首。武媚娘扬声道:“进来。”
慕容婉推门而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青色女官服饰,面无表情,将一封以特殊火漆封缄、薄如蝉翼的信笺,双手呈给武媚娘,随即垂手退至一旁。
武媚娘迅速验看火漆无误,用小银刀剔开,抽出内里一张不过巴掌大、写满蝇头小楷的薄纸。她目光快速扫过,脸色丝毫未变,但捏着信纸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许。
“何事?”李贞问道。
武媚娘将信纸递给他,声音平静无波:“郑太后半个时辰前,以‘赏赐春日新茶’为名,派其心腹宦官郑福,出宫去了西市‘雅茗轩’。
郑福在雅茗轩二楼‘听雨’雅间,停留约一炷香时间。其间,茶轩东家亲自煮茶伺候,未曾有第三人进入。
然,据我们的人从提前布置方隔壁雅间用铜管窃听,郑福与茶轩东家并无交谈。郑福只是在煮茶、饮茶的间歇,以指尖蘸着茶水,在紫檀木茶盘上,划了几个看似无意义的符号。
茶轩东家看后,微微点头,亦用手指在壶承上点了三下。郑福随即离去。茶轩东家在其走后,将茶盘、壶承仔细擦拭干净。”
李贞看着信纸上的描述,眉头微蹙:“暗号接头?”
“应是李慕云留下的紧急联络渠道之一。”武媚娘眼中寒光闪烁,“郑太后坐不住了。王德禄出事,司苑局被查,宫内人事开始变动,她感觉到了危险。这是在向外传递消息,很可能是催促李慕云加快动作。”
“李慕云……”李贞念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刀锋,“此人神出鬼没,身份成谜,所图非小。郑太后如今倚仗的,恐怕便是他口中的‘非常之法’。媚娘,对李慕云的追查,可有进展?”
慕容婉适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回王爷,王妃。对李慕云的追查,阻力很大。其行踪诡秘,所用身份、路引似乎皆可乱真。
我们顺着他与郑太后联系的几条线反向追查,发现其手下之人,行事极为谨慎,且似乎精通反追踪之术。最近一次捕捉到其模糊踪迹,是在洛阳南郊的‘上清观’。
此人似乎对道家方术、金石炼丹颇有兴趣,曾在观中与一位游方道士模样的长者密谈许久。我们的人试图接近,却被观中道士以‘谢绝访客’为由挡回,那游方道士随后也不知所踪。
此外,市井之间,近来隐约有些流言,说是有‘海外异人’携带奇术入京,能‘点石成金’、‘驱神役鬼’,虽是无稽之谈,但出现时机,颇堪玩味。”
“方术之士?海外异人?”李贞的眉头皱得更紧,“李慕云接触这些人做什么?装神弄鬼,蛊惑人心?还是……另有所图?”
武媚娘沉默片刻,缓缓道:“无论他图谋什么,与这等人物牵扯,绝非正道。郑太后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病急乱投医。她催促李慕云,李慕云便接触这些奇人异士……
王爷,妾身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或许……真的在准备某种‘非常之法’,某种常规手段难以防范,甚至……匪夷所思的阴谋。”
书房内的空气,因她这番话而骤然凝重了几分。窗外春光明媚,却驱不散那悄然弥漫的寒意。
李贞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草木,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无形的压力。良久,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武媚娘和慕容婉。
“媚娘,宫内宫外,按计划行事。清理蛀虫,收集罪证,步步为营。对郑太后和李慕云的监控,提到最高级别。
尤其是李慕云,及其可能接触的一切三教九流、方外之人,宁可错盯,不可漏过。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是。”武媚娘与慕容婉齐声应道。
“另外,”李贞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从玄甲军中,抽调一队绝对可靠、身手顶尖的好手,由你直接指挥,暗中护卫王府,尤其是……立政殿和甘露殿。
非常时期,需有非常准备。我不能让任何意外,发生在你们身上。”
武媚娘心中一暖,知道这是李贞对她和皇帝安危的极致重视。她点点头:“妾身明白。王爷在外面,亦需多加小心。”
“放心。”李贞走回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力道沉稳,“明日朝会之后,我便以‘巡视关中春耕、整饬府兵’为名,离开洛阳一段时日。”
武媚娘微微一怔,随即恍然:“王爷是想……”
“我在洛阳,有些人会缩着,有些戏,不好唱全。”李贞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我不在,媚娘你便是这洛阳城,乃至整个朝堂,最醒目的靶子。
有些躲在暗处的蛇虫,或许就敢探头了。而有些急着‘加快动作’的人,或许也会更按捺不住。”
他轻轻捏了捏武媚娘的手心,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离开,既是战略性的以身为饵,引蛇出洞,也是将舞台完全交给武媚娘,让她能更无顾忌地施展手段,清理门户。这是信任,更是并肩作战的默契。
“妾身……定不负王爷所托。”武媚娘迎着他的目光,郑重承诺。
就在这时,又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在廊外响起,停在门外。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喘息的年轻宦官声音传来:“启禀王妃,鹤鸣殿那边……郑太后娘娘,方才又发了好大脾气,砸了一套茶具。
之后……之后便独自进了佛堂后头的小密室,至今未曾出来。郑福公公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武媚娘与李贞对视一眼。李贞微微颔首。
武媚娘深吸一口气,松开李贞的手,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袖,转身面向房门,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与威严,在寂静的书房中清晰响起:
“知道了。继续盯着,任何异动,即刻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