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天气,并未因宫中刚刚经历的血雨腥风而有丝毫减退。蝉鸣聒噪,日头白晃晃地炙烤着洛阳城的每一寸砖石。
然而,紫宸殿内的气氛,却与这炎炎夏日截然不同,沉肃、高效,甚至带着一种锐意进取的紧绷感。
龙椅上的小皇帝李孝,经过数日静养与武媚娘的耐心安抚,气色稍复,但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真正的决断与引领,来自御阶之侧。
李贞不再“称病”。他恢复了每日朝会,甚至将原本五日一次的大朝,临时改为三日一次。朝服加身,玉带悬剑,左臂的伤势已不影响行动,只是偶尔用力时,眉梢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
他的面容比之前清减了些,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锐亮,精力似乎比受伤前更为旺盛,仿佛一场内乱的涤荡,反而激发了他更深沉的斗志与更清晰的目标。
此刻,大朝会已持续了近两个时辰。从辰时到午时,殿中君臣无人离去,连一旁负责记录的史官和内侍,都因紧张和高强度的书写而手腕酸麻。
议题从辽东紧急军报到关中春税收尾,从漕运疏通到秋闱筹备,桩桩件件,关乎国计民生,李贞皆能迅速抓住要害,或当场决断,或指定有司限期议复。
处置政务的效率之高,令许多习惯了往日繁文缛节、拖沓扯皮的官员暗暗咋舌。
“……安东都护府急报,渊盖苏文纠集残部,得倭国舟师之助,渡海来犯,已陷我海东行省东南数处要隘,兵锋甚锐。”
兵部尚书刘仁轨手持军报,声音沉重,“倭船游弋海上,遮断航道,新罗、百济故地亦人心浮动。裴仁俭总督请朝廷速发援兵。”
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内乱方平,外患又至,且是海陆并进,勾结外寇!
李贞神色不变,目光扫过武将行列:“苏定方,薛仁贵。”
“臣在!”“末将在!”两人出列。
“苏定方,你即刻持本王手令,前往营州,总督辽东、河北诸军事,整备兵马,严密监视北边突厥及契丹动向,确保辽东腹地无虞,并为海东后援。
营州、幽州驻军,可由你酌情调遣,务使渊盖苏文无可乘之机,窜入辽西!”
“臣遵旨!”
“薛仁贵,”李贞看向这位年轻却已锋芒毕露的将领,“你为海东行军大总管,吴承泽、姜临渊、宋清玄为副。调拨海东行省现有驻军,并自河南、淮南道抽调府兵精锐,合计十五万,即日开拔,驰援金城!
记住,你的任务有二:一,击退渊盖苏文与倭寇,收复失地,稳定海东。”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二,伺机寻歼倭国水师主力,打掉其伸向海东的爪子!所需粮秣、军械、船只,由户部、工部、兵部全力保障,不得有误!此战,许胜不许败!”
“末将领命!定不辱使命!”薛仁贵单膝跪地,声如金石,年轻的脸上充满昂扬战意。吴、姜、宋等将领亦轰然应诺。
“此外,”李贞补充道,看向工部尚书,“着工部、将作监,会同登州、莱州都督府,于渤海湾择险要处,筹建海军基地,专司监造、维护大型远洋战舰,研习水战之法。
所需工匠、物料,可自江南抽调,费用由内帑与户部共支。我大唐不能只善陆战,这万里海疆,亦需有利剑巡弋!”
“臣遵旨!”工部尚书躬身领命,心中却知,这又是一项耗时费钱、但意义深远的浩大工程。王爷的眼光,已然投向了更广阔的海洋。
处置完最急迫的军务,李贞话锋一转,回到了内政根本。
“内忧外患,其本在朝。朝政不清,则军无战心,民无固志。前番逆案,虽除巨蠹,然积弊犹存,非猛药不可去疴。”
李贞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自即日起,推行新政如下,诸卿共勉,亦需共行!”
“一,完善科举。自明年春闱始,进士科加试时务策、算术,明经科需通晓律令。各道州贡举名额,按户口、税赋、文风重新核定,务使寒门俊才,亦有晋身之阶。
严禁请托、行卷、通榜等弊,违者,考官与士子同罪!”
“二,改革税制。令户部、御史台,会同各道观察使,全面清查天下田亩、户籍,凡有隐田、隐户,及以投献、寄名等方式逃避税赋者,田产入官,主犯流放,所在官吏知情不报或参与其中,罢黜问罪!
新定税则,依田亩肥瘠、产出多寡,分等纳粮;商税、市舶税,亦需规范,杜绝盘剥,亦禁偷漏。”
“三,整顿府兵。依此前整顿京营之例,核查各折冲府兵员、装备、训练。老弱退役,缺额补充,强化操练。有功则赏,怠惰则罚。军府田地,严禁侵占,违者严惩。务使府兵制,重现太宗时之精悍。”
“四,深化推广‘乡老议政’制度。各行省、州县,除正官外,可选聘本地德高望重、通晓民情之乡老、耆宿,参与商议本地教化、治安、水利、赈济等事宜,其言可直达州府乃至朝廷。
朝廷重大政令颁布前,亦可咨访于民,以察得失。”
一条条政令,涉及选官、经济、军事、民政,几乎涵盖了帝国治理的方方面面,且条条直指当前弊端,力度空前。
殿中百官,神色各异。寒门与务实派官员,大多面露振奋;而许多出身世家、或与地方豪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则脸色微变,眼神闪烁。
果然,李贞话音刚落,一位身着紫袍、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的老臣便出列,正是门下侍中,出身博陵崔氏的崔文焕。他手持玉笏,语气沉缓,带着世家特有的从容与“忧国”姿态:
“王爷励精图治,锐意革新,老臣感佩。然,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科举加试时务算术,恐士子埋头琐务,荒废经义根本。
清查田亩户籍,牵涉甚广,易扰地方;乡老议政,古虽有之,然乡野鄙夫,见识短浅,岂可妄议朝政?
且新政连连,恐官吏执行不力,反生弊端,不若徐徐图之,方是稳妥之道啊。”
他话音一落,又有几名官员出列附和,言辞或委婉或直接,核心意思无非是“祖制不可轻变”、“新政过激”、“需虑及人心安稳”。
李贞静静听着,并未动怒,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
“崔相所言‘徐徐图之’,若在承平岁月,自是老成谋国之道。然今时今日,内患初平,外敌环伺,国库虽经整顿,远未丰盈;百姓历经动荡,渴求安宁。
当此之时,不急图改革,祛除积弊,提振国力,安抚民心,难道要坐视疥癣之疾,养成心腹大患?待敌寇叩关,饥民揭竿,再行‘徐徐图之’,可还来得及?”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附和的官员:“至于所谓‘荒废经义’、‘乡野鄙夫’——经义难道只在于背诵章句,而不通世务,不明民生疾苦?乡野之间,难道就没有熟知农时、洞悉民情的贤达?
诸位读圣贤书,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新政所为,正是要打通上下壅塞,使贤能得用,使赋税公平,使军力强盛,使民情上达!此乃固本培元,长治久安之策,何来过激之说?”
他顿了一顿,从案上拿起一份户部刚刚统计的简要数据:“去岁,河南道登记在册田亩,较二十年前,竟少了三成!而民间兼并之烈,触目惊心!河北道某些州县,投献、寄名之田,竟占半数!
这些田不纳粮,人不服役,财富尽归豪强,朝廷府库空虚,拿什么养兵?拿什么赈灾?拿什么御敌?这清查田亩,是‘扰民’,还是‘安民’?是‘生弊’,还是‘除弊’?诸位心中,当真没数吗!”
数据冰冷,事实确凿。
李贞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那些心中有小算盘的官员心上。崔文焕等人面红耳赤,想要辩驳,却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辞。
李贞这是用事实和国势,将他们维护既得利益的私心,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朝堂之上。
“新政既定,便需雷厉风行!”李贞不再给他们纠缠的机会,斩钉截铁道,“诸卿各司其职,全力推行。凡有推诿塞责、阳奉阴违、甚或暗中阻挠者,无论品级,一经查实,以贻误国事论处!退朝!”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紫宸殿。
许多人知道,一场不流血的、但可能更加深刻的变革,已经随着摄政王坚定的意志,席卷而来。
朝堂上的风暴,并未止于言辞。
退朝后,李贞与武媚娘并未休息,而是立即在立政殿书房召见了刘仁轨、裴炎、张柬之、程务挺等核心班底,详细布置各项新政的具体执行方案、人员调配、以及可能遇到的阻力与应对策略。
一直忙到宫门要上锁,众人才疲惫而又兴奋地散去。
夜深了,晋王府听雪轩的书房,依旧亮着灯。
李贞与武媚娘对坐于书案两侧,案上堆满了来自各地、关于新政初步反应与执行情况的密报、奏章。
李贞在看一份关于剑南道清查隐田遭遇当地豪强联合抵制的详细报告,眉头微锁。
武媚娘则在审阅内侍省精简机构、削减冗员的方案,以及察事厅报上来的、关于某些官员对新政私下抱怨、甚至串联的监控记录。
“河北道这边,”李贞放下奏报,揉了揉眉心,“核查田亩的御史回报,某些豪强名下田产,竟与当地折冲府都尉的职田犬牙交错,界限模糊,且多有馈赠往来。
土地来源,颇多可疑之处。恐怕不止是隐田,还可能涉及侵占军田,乃至与边将有不法勾连。”
“此事需谨慎。”武媚娘抬起头,将手中一份记录推过去,“你看,这是洛阳这边,几位以清流自居、平日对新政不置可否的大儒,近日在私邸聚会时的言论摘录。
他们倒未直接反对新政,但对科举加试算术、时务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是‘重术轻道’,‘败坏士风’,长此以往,恐使士人趋于功利,有损圣贤教化。这种言论,在士林中,颇有市场。”
李贞接过看了看,冷笑一声:“重术轻道?没有实学,空谈道德,能治国?能御敌?能富民?前朝之鉴不远!这些人,无非是怕寒门子弟通了实学,夺了他们凭经义章句把持的晋身之阶罢了。
不过,这股风气,也需留意,不可让其混淆视听,动摇新政根基。”
两人又就几项具体事务商议了片刻,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王爷,今日已晚,该歇息了。明日还有朝会。”武媚娘放下笔,温声道。
李贞点点头,正要说话,书房外传来极轻微的叩门声,随即是慕容婉刻意压低的声音:“王妃,有紧急密报,剑南道来人,持暗号求见。”
武媚娘与李贞对视一眼,这么晚了,剑南道密使直接找到王府?
“让他进来。”武媚娘道。
慕容婉引着一名风尘仆仆、作行商打扮、但眼神精悍的汉子走入。
那汉子见到李贞和武媚娘,立刻跪倒,从贴身内衣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和特殊印记封缄的密信,双手呈上:“小人奉慕容统领之命,星夜兼程,送此密报于王妃。事关重大,不敢延误。”
武媚娘验看火漆无误,剔开信封,抽出内里信笺。信是慕容婉亲笔所书,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写得匆忙。她快速浏览,脸色渐渐沉凝。
“何事?”李贞问。
武媚娘将信递给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锐意:“慕容婉在剑南道追查李慕云残余网络时,于蜀南边境,截获一支伪装成马帮的商队。商队携带大量精铁、硫磺、弩机制件等严禁出境的军资,欲偷运入吐蕃。
押运头目及数名骨干,在被擒前服毒自尽,但其余人等经审讯,招供其上线,与李慕云早年安插在剑南的几名暗桩有牵连。
更重要的是,这条走私路线极为隐秘,沿途皆有接应,显然经营已久,绝非李慕云一己之力能办到。
慕容婉怀疑,有一个庞大的、跨越数道的走私网络,一直在暗中运作,为吐蕃乃至其他势力输送禁物。李慕云,可能只是这个网络中的一个环节,或者合作者。”
李贞看着密报,眼中寒光骤盛:“走私军资入吐蕃……好大的胆子!李慕云已死,这网络却仍在运转?”
“这正是蹊跷之处。”
武媚娘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到那些躲在阴影中的魑魅魍魉,“李慕云伏诛,其明面上的党羽也基本扫清。但这走私网络,似乎并未受到根本性打击,依旧在活动。
要么,这网络的掌控者并非李慕云,他只是借用或参与;要么……这网络中还有我们未曾挖出的、更深层的核心人物,在李慕云死后,迅速接管或维持了运作。”
她转过身,看向李贞,眉头微蹙,眼中是深思与警惕:“看来,我们之前清理得还不够彻底。宫中、朝中的郑党虽灭,但这天下之大,阴影之中,还有老鼠没清理干净。而且,这些老鼠的胃口,恐怕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