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逆案的腥风血雨,江南士绅的哀鸿遍野,似乎都将大明拖入了一个唯有权谋与铁血的黑暗时代。然而,就在这片被权力斗争犁过、尚带着血腥味的废墟之上,一颗迥异于以往的种子,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种下,并期待着它能绽放出照亮未来的异样光芒。京师西郊,一座原本属于某位涉案被抄家勋贵的巨大庄园,此刻正被工匠们紧张地改建着,高高的围墙之内,隐约传来不同于军营操练也不同于市井喧嚣的、奇特的金属敲击与器械运转声。
越国公府的书房内,张世杰的面前,站着一位风尘仆仆、面容清癯、眼神却闪烁着睿智光芒的中年人。他便是被后世誉为“中国的狄德罗”,着有《天工开物》的大学者——宋应星。只是此刻的宋应星,虽才学满腹,却因不善钻营,加之东林党把持的学界对其“重技艺、轻义理”的偏见,一直郁郁不得志,仅在江西分宜做个小小的教谕。
“宋先生,《天工开物》一书,本公已拜读,深感先生于格物致知之学,造诣非凡,尤重民生实用,实乃国士之才!”张世杰开门见山,语气诚恳,“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外有强虏,内有积弊。欲强国,非仅凭权术刀兵,更需倚仗这格物之学,开物成务!”
宋应星闻言,身躯微震,他没想到这位权倾朝野、以铁血手段着称的国公,竟会如此看重他这些被正统士大夫视为“奇技淫巧”的学问。他拱手道:“国公过誉,应星愧不敢当。些许杂学,难登大雅之堂,恐有负殿下厚望。”
“先生过谦了!”张世杰摆手,目光灼灼,“何为雅?何为俗?能富国强兵、利国利民者,便是大道!本公已奏明陛下,于西苑设立‘皇家格物院’,专司研究、改进各类器械、火器、农具、乃至探求天地万物之理。欲请先生出山,担任这格物院首任院正,总揽其事!院内所需银钱、物料、匠人,一应优先供给,先生可尽情施展平生所学!”
说着,他递过一份盖有皇帝玉玺和国公印信的聘书,以及一份初步的《格物院章程》。宋应星接过,看着章程上所列的研究范围:从火铳火炮的射程与精度提升,到水力纺车、织机的改良;从新式农具的研发,到矿冶技术的改进;甚至…还有一项名为“火水之气(蒸汽)动力机”的远期探索项目…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这,正是他梦寐以求能潜心研究的领域!
“国公…国公知遇之恩,应星…万死难报!”宋应星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激动与决然,“应星必竭尽驽钝,以报国公!”
有了张世杰的全力支持和宋应星的号召力,皇家格物院以惊人的速度筹建起来。诏令传出,那些原本散落民间、或被埋没在底层衙门、被视为“匠户”、“方士”的能工巧匠、算学奇才、乃至一些对实学感兴趣的年轻士子,纷纷慕名而来。
西苑那座被改建的庄园,很快便聚集起一批奇人异士:有擅长铸造、能一眼看出铁水成色的老铁匠;有精于木工机括、能制作精巧仪器的巧手艺人;有熟稔水利、曾参与治理黄河的退职官员;甚至还有几位被汤若望引荐、通晓西方几何、历法与初步物理知识的传教士。
格物院内,划分出不同的区域。火器坊内,炉火熊熊,工匠们正在宋应星的指导下,尝试用新的合金配方和镗孔工艺改进燧发枪的枪管,以期增加射程和耐用性;机械坊内,木屑飞扬,基于《天工开物》记载的水力大纺车模型正在被放大和优化;农具坊则在试验一种新式的、更省力的曲辕犁和播种耧车。
院内还设立了巨大的藏书楼,不仅收集了《武经总要》、《天工开物》等本土科技典籍,还通过传教士和商人,搜罗了许多西方的数学、几何、力学着作的译本。张世杰甚至下令,将抄没逆产中的部分珍贵古籍、仪器,也划拨格物院使用。
这里没有之乎者也的空谈,只有不断的试验、测量、计算和改进。失败的叹息与成功的欢呼交替响起,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铁腥味、墨香与一种蓬勃的求知欲。一种与外界勾心斗角、死气沉沉的氛围截然不同的生机,在这里勃发。
在一次格物院的内部研讨中,宋应星根据张世杰模糊的提示(借助了穿越者的先知)以及自己对水汽力量的观察,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诸位请看,这茶壶之水沸,蒸汽可顶起壶盖。若我等造一密闭容器,设法使水沸产生大量蒸汽,以其力量推动机括,是否可替代人力、畜力乃至水力,成为一种全新的、更强大的动力?”
这个设想,在大多数匠人和学者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用水汽来推动机器?这简直比道家的炼丹术还要虚无缥缈!
一位老工匠摇头:“院正大人,此物闻所未闻,怕是难以实现。即便造出,那蒸汽灼热无比,如何操控?容器若是不堪压力,岂非如同火药般炸开?太过凶险!”
一位年轻士子也质疑:“宋师,格物之学,当脚踏实地。此等玄虚之物,耗费巨大,却恐镜花水月,徒劳无功啊。不如将精力专注于改良现有火器、农具,更为实在。”
面对质疑,宋应星并未气馁,他展示了一些简单的气压实验,并引用西方力学原理进行解释:“万事开头难。火药初现时,不也曾被视为妖术?我等当有探赜索隐之勇气。殿下亦对此寄予厚望,言此物若能成,或可改变天下运势!”
尽管大部分人不理解,甚至暗中嘲笑,但在张世杰的明确支持和宋应星的坚持下,一个由少数几名最顶尖的工匠和学者组成的“火气机组”,还是悄然成立,开始了对蒸汽动力最初级的、极其艰难和危险的探索。草图被不断绘制又废弃,小型实验容器在一次次的爆炸声中化为碎片,但每一次失败,都积累着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经验。
格物院的存在,如同在这个古老的帝国肌体内,植入了一个来自未来的细胞。它的影响开始缓慢渗透。改进后的燧发枪部件更加耐用,射速略有提升;新式水车模型在京郊皇庄试用,效率提高了两成;更轻便的曲辕犁受到农户欢迎…这些看似微小的进步,在张世杰看来,其长远意义甚至超过一场战役的胜利。
然而,这片孕育着新光的技术净土,也并非与世隔绝。格物院耗费巨资(主要由银行和国债利润支撑)采购各种稀有材料、雇佣大量工匠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某些人的耳中。
这一日,宋应星正在案头推演一组蒸汽压力的计算公式,一名负责采购的属官匆匆进来,面带难色:“院正,不好了!我们订购的那批用于打造耐压容器的南洋‘铁力木’和‘紫铆’(特种胶),在通州码头被工部下属的漕运司给扣下了!说是…说是此等物料,关乎军国利器,需有兵部与工部联合勘合文书,方能放行!可我们格物院,并无此等程序啊!”
宋应星眉头紧锁,格物院的物料采购,一向由王府和银行直接协调,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显然是有人故意刁难!
几乎同时,夜枭也送来一份密报:近日,都察院几位以“清流”自居的御史,正在暗中收集格物院“靡费国帑”、“聚集方士”、“行踪诡秘”的“罪证”,似乎准备上本弹劾。而背后隐约有某些对张世杰新政不满、又因清理庄田而利益受损的宗室和勋贵的影子。
更让宋应星心惊的是,密报最后提及,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在试图接触格物院内那几个参与“火气机”核心研究的工匠,许以重利,打探研究细节!
宋应星放下密报,走到窗前,看着院内那些忙碌的身影和升腾的炉火,心中涌起一股寒意。科技的幼苗刚刚破土,便已感受到了来自旧势力、旧观念的凛冽寒风。这不仅仅是材料的刁难和言官的弹劾,更是两种思维、两条道路的碰撞。
他深知,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报英亲王。格物院这缕微光,能否在重重阻力下持续燃烧,甚至照亮更远的未来,取决于那位掌权者能否一如既往地,为其挡住这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而那个名为“蒸汽”的遥远梦想,其本身蕴含的力量,似乎也已经开始引起某些隐藏在暗处目光的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