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西暖阁内,烛火摇曳,将大明皇帝朱由检孤寂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白日里那场为越国公张世杰北伐饯行的盛大仪式,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那将士们看向张世杰时狂热而敬畏的眼神,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心。此刻,喧嚣散尽,巨大的宫阙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空寂,一种名为“孤家寡人”的实质,在这夜色中弥漫开来,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踱步到那面等人高的西洋水银镜前——这是张世杰平定江南时,某个急于巴结的官员进献的“稀罕物”。镜面光洁,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年仅三十许,鬓角却已过早地染上了几缕刺眼的霜白。眉头因为常年紧锁,留下了深刻的川字纹,即便此刻刻意舒展,也难掩那份积郁已久的焦灼与疲惫。身上明黄色的常服龙袍,绣工精湛,五爪金龙张牙舞爪,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然而,崇祯却只觉得这身袍服沉重异常,压得他脊背都有些佝偻。他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胸前那威猛的龙纹,触手所及,是冰凉丝滑的锦缎,却感受不到一丝力量。镜中人,依旧是大明的皇帝,是九五之尊,可为什么,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一个……坐在龙椅上的看客?
“皇上,夜已深了,该安歇了。”王承恩悄无声息地走近,声音带着惯有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奉上。
崇祯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镜中的自己身上,声音有些沙哑:“承恩啊,你说……今日平台饯行,朕赐他御酒、宝剑,说‘江山社稷,尽托付于越国公’,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王承恩捧着参汤的手微微一颤,汤面漾起细微的涟漪。他深知这个问题犹如万丈深渊,答错一字便是万劫不复。他斟酌着词句,低声道:“皇上一片赤诚,倚重越国公为国砥柱,此乃朝廷之福,万民之幸。越国公亦感念天恩,必当竭尽全力,扫荡虏尘,以报陛下。”
“竭尽全力?以报陛下?”崇祯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狰狞的锐利,但旋即又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他盯着王承恩,语气带着一种自嘲的悲凉,“他是竭尽全力了!整顿京营是他,剿灭流寇是他,推行新政是他,如今这举国北伐,统帅还是他!朕这个皇帝,除了在这深宫里,看着他一次次力挽狂澜,看着他权势一天天熏灼朝野,还能做什么?核准他的奏疏?盖下这传国玉玺?”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微微起伏,指着那面镜子:“你看看他!张世杰!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已是世袭罔替的国公,手握天下精兵,新政‘银行’掌着国库命脉,朝堂上下,勋贵、武将、甚至……甚至宫里,”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王承恩,意有所指,“有多少人唯他马首是瞻!他站在那里,比朕更像这大明江山的主人!”
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参汤高举过顶,声音带着惶恐:“皇上息怒!皇上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越国公纵有擎天之功,亦是陛下之臣子,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他……他断不敢有丝毫不臣之心啊!”这话,连王承恩自己都觉得苍白。不敢?如今的张世杰,还需要“敢”吗?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
“不敢?”崇祯嗤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刺耳,“他需要有不臣之心吗?如今这大明,离了他张世杰,转得动吗?辽东离不开他,新军只听他号令,北方的税赋靠着他的银元、国债,连江南那些蠹虫,也被他借着‘逆案’由头清理得七七八八!朕?朕倒成了那个离不开他的人!”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白日的场景:张世杰一身戎装,接受“平虏大将军”印信时,那挺拔如松的身姿,那沉稳如山的气度,那面对自己这个皇帝时,恭敬却绝不卑微的眼神。那眼神深处,是绝对的自信,是对自身力量的笃定。而台下那些将士,那些官员,他们看张世杰的眼神,是狂热,是崇拜,是看到了希望和胜利的光芒。而看向自己时,除了固有的敬畏,还多了些什么?是怜悯?还是……比较?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崇祯想起了他的皇兄,想起了魏忠贤。当年阉党之祸,皇权亦曾旁落。可魏忠贤不过一介阉奴,依附皇权而生,除去他虽难,却并非不可能。但张世杰不同!他功高盖世,手握重兵,根基遍布朝野军民,他就像一棵根系早已深入大明每一寸土壤的参天巨树,若要动他,只怕先倒塌的,是整个大明的江山!
“朕恨他!”崇祯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充满了血丝,“恨他让朕如此难堪!恨他让朕这皇帝做得如此憋屈!他每一次大捷,每一次新政成功,都是在提醒朕的无能!都是在践踏朕的尊严!”
他猛地一挥手臂,袖袍带起一阵风,险些打翻王承恩手中的汤碗。“可朕……更怕他!”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怕他一旦失势,这刚刚稳住的大明立刻就会分崩离析!怕关外的建奴,怕死灰复燃的流寇!朕……朕不得不倚仗他啊!”这最后一句,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无奈,像一个沉重的叹息,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王承恩伏在地上,不敢接话。作为皇帝最贴身的内侍,他太了解这位主子了。刚愎、多疑、极度渴望掌控一切,却又偏偏能力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张世杰的出现和崛起,对崇祯而言,是救命的稻草,却也是插在心口的一根刺,拔不得,碰不得,日夜折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小内侍怯生生地在门外禀报:“皇爷,方正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崇祯眼神一凝。方正化,如今司礼监的掌印,王承恩“病退”后上位,谁都知道他是张世杰在宫里的代言人。他此刻来,所谓何事?是张世杰北伐前还有什么事宜?还是……他知道了自己刚才这番失态的言语?
“宣。”崇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恢复了帝王应有的威仪,尽管这威仪之下是空洞的心虚。他示意王承恩起身。
方正化低着头,迈着谨慎的步子走了进来,先行了大礼,然后才躬身禀道:“启奏皇上,越国公离宫后,直接去了内阁值房,与几位阁老最后核对了北伐大军的粮草调度、军械补给清单,确保万无一失。殿下让奴婢回禀皇上,一切均已安排妥当,请皇上勿虑。”
崇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越国公辛苦了。有他统筹,朕自然放心。”这话说得流畅,却毫无温度。
方正化顿了顿,偷偷抬眼觑了一下崇祯的脸色,又继续道:“另外……越国公离宫前,还特意去了一趟皇家格物院,询问了新式‘神火飞鸦’和‘破阵炮’的督造进度,叮嘱宋应星院长务必在大军开拔前,再输送一批至山海关。”
“哦?”崇祯眉毛微挑,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涌动。张世杰事无巨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显得他这个皇帝更加无所事事。“越国公真是……殚精竭虑。”他顿了顿,终究没忍住,带着一丝试探问道,“方伴伴,依你看,越国公此次北伐,胜算几何?那皇太极可是枭雄之辈,非同小可。”
方正化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皇帝话里的试探之意,他恭谨地回答:“回皇上,越国公用兵如神,麾下李定国、刘文秀等皆乃万人敌,新军装备精良,士气如虹。更有殿下带来的种种……嗯,‘格物利器’,奴婢虽不懂军事,但也觉得,此战我大明王师,胜算当在七成以上。”他巧妙地将“格物利器”归功于张世杰,再次强调了其不可替代的作用。
七成?崇祯心中冷笑。恐怕在满朝文武,甚至天下人心中,胜算至少有九成吧!张世杰早已被神化成了战无不胜的军神。
“七成……也不低了。”崇祯淡淡道,“但愿他能早日克竟全功,肃清虏氛,解朕北顾之忧。”他挥了挥手,“若无事,你就退下吧。好生伺候越国公……北伐事宜,若有任何需求,可直接禀于朕知。”
“奴婢遵旨。”方正化再次行礼,躬身退了出去,自始至终,礼仪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处。
看着方正化消失的背影,暖阁内再次只剩下崇祯与王承恩两人。寂静,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将刚才那短暂的对话淹没。
崇祯缓缓坐回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他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与张世杰的争斗,或者说,他内心单方面对张世杰的警惕、猜忌、愤恨与无奈的拉扯,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想起张世杰推行新政时,东林党的激烈反对,是自己最终在他的压力和现实需要下,默认甚至支持了他的行动。
他想起清洗钱谦益一党时,那份“通虏”的铁证,是自己颤抖着手,用朱笔批下了“依议严办”。
他想起今日平台饯行,是自己亲手将象征着全国兵马的“平虏大将军”印信,交到了张世杰手中。
每一次,他都有过犹豫,有过挣扎,甚至有过瞬间的杀心。但最终,理智,或者说,对大明江山可能倾覆的恐惧,压倒了他个人的好恶与尊严。
他需要张世杰去平定外患,需要张世杰去稳定内政,需要张世杰去维系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他离不开他。
“承恩,”崇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你说,朕是不是……真的成了汉献帝?而他张世杰,会是曹孟德吗?”这个问题,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问过自己,此刻,却第一次问出了口。
王承恩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皇上!万万不可作此想啊!越国公岂是曹孟德可比?皇上您励精图治,乃是中兴之主!眼下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平定辽东,四海升平,皇上自然可以……可以重掌乾坤!”后面的话,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重掌乾坤?谈何容易!张世杰的势力早已根深蒂固,就算北伐成功,其威望将达到何等顶峰?到时候,这江山,还由得皇上说了算吗?
崇祯看着磕头如捣蒜的王承恩,忽然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悲凉和认命。“权宜之计……好一个权宜之计。”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龙袍,眉宇间却尽是颓唐的年轻人。
“也许,这就是朕的命。”他喃喃自语,“祖宗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朕收拾不了。或许,真需要他这样的‘权臣’,才能为这大明……续命。”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冰凉的镜面上,正好点在那龙袍的心脏位置。
“恨他,惧他,却又不得不靠他维系这江山……朕这个皇帝,做得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两行清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洇开两团深色的湿痕。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在臣子面前,流露出如此彻底的软弱和绝望。
王承恩跪在地上,看着皇帝流泪,心如刀绞,却不敢出声,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崇祯猛地用袖子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强行挺直了脊梁。他不能倒,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倒。他还是大明的皇帝,哪怕只是一个“虚君”。
“起来吧。”他对王承恩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死寂,“伺候朕安歇。明日……还有明日的朝会。”
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屈辱,有无奈,有一丝隐藏极深的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认清现实后的麻木。
北伐之战,关乎国运。
若胜,张世杰功高震主,归来之日,这紫禁城,这大明天下,又将是谁家之天下?
若败……不,不能败!大明,已经再也经不起一次失败了。
可无论是胜是败,他朱由检,似乎都看不到自己重掌权柄,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皇帝的那一天了。
这种清醒的认知,如同最寒冷的冰,将他彻底冻结在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里。夜还很长,大明的未来,也如同这深宫的夜色一般,幽深难测。而他和张世杰之间这微妙而危险的平衡,在北伐之后,又将走向何方?这个问题的答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悬在了整个大明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