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成钢敲开了赖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和旧报纸的味道,赖副局长正埋头在一份文件上写着什么,听见动静抬起头,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看不出深浅的神情。
“赖局,跟您汇报一下。”李成钢语气平稳,带着完成任务的笃定,“昨天我去找了老吴师傅,就是吴德海同志。跟他说明了局里的意思,想请他出山给新同志们讲讲经验课。”
赖副局长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搁在腹部,专注地看着李成钢:“哦?老吴师傅怎么说?”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老吴师傅答应了。”李成钢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他说既然是局里的安排,又是为了带新人,他没的说,一定尽力配合。”
“好!非常好!”赖副局长脸上的线条明显柔和下来,甚至浮现出难得的赞许笑容。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成钢啊,你这效率可以!昨天才跟你交代,今天一大早就把事办妥了。这份执行力,值得肯定。”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看向窗外,带着点追忆,“老吴……吴德海同志……嗯,我对他还是有些印象的。当年局里第一批从入城部队转过来的老同志,政治过硬,根正苗红。在基层派出所摸爬滚打了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实践经验那是没得说。”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成钢,语气变得有些玩味,“昨天你走了以后,我特意翻了一下他的档案。”
赖副局长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仿佛那里面沉淀着厚重的过往。“这老同志啊,属于那种……”他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最终缓缓吐出,“‘做事滴水不漏’的主儿。”
李成钢安静地听着,心里对师傅的评价深以为然。
赖副局长继续说:“你看他的经历,处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不计其数,但档案里清清爽爽。该办的案子,程序走得一丝不苟;该写的报告,条理清晰,字迹工整;该汇报的情况,从不藏着掖着,但也绝不添油加醋。棘手的事情到他手里,总能平平稳稳地落地,处理得干净利落,既不主动惹事生非,事情过了也不留尾巴让人揪。几十年下来,像块被打磨圆润却又异常坚实的鹅卵石。”
李成钢闻言,忍不住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对师傅深刻的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赖局您总结得太到位了。我师傅他……确实是这么个人。一辈子奉行个‘稳’字当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用他自己的话说,‘平安落地就是福’。”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替师傅不平的意味,“所以啊,就因为这份求稳的心思,不争不抢,到退休了,还是个‘警士’身份。对这个职级待遇问题,他心里头其实一直……是有些微词的。” 李成钢点到即止,没有深说,他知道领导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赖副局长微微颔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浓茶,似乎对老吴的心态了然于胸。“嗯,基层老同志不容易,有些想法也正常。”他没有在这个涉及个人待遇的话题上深入,话锋一转,回到了正事上,“好了,既然老吴同志已经答应,这最难的一步就算走通了,你的任务完成得漂亮。”
他把档案袋放回抽屉,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至于协调场地、布置会场、发通知、安排接送这些后续繁杂的事情……”赖副局长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就交给办公室和其他相关科室的人去跑吧。总不能因为你李成钢能干,我就把你当牛使唤吧? 事必躬亲也要讲究个度。剩下的环节,让该负责的人动起来。”
这话听着像是体恤,但也明确指出了职责分工。李成钢心里清楚,赖局的意思是:关键环节你李成钢搞定了,剩下的“杂事”自然不必再劳烦你这个“能人”亲自下场,否则既不合理,也可能让别人无所适从。
“是,赖局,我明白了。”李成钢立刻点头应道,“那后续我就把老吴师傅的联系地址和初步意向对接给办公室王主任那边?”
“嗯,就这么办。”赖副局长重新拿起笔,示意谈话可以结束了,“你去安排吧。”
“好的,赖局。”李成钢转身离开了副局长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走廊里,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赖局的“当牛使唤”虽是玩笑,却也点出了机关里微妙的分寸感。不过,师傅的事情落实了,总算是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傍晚的余晖为分局那栋略显陈旧的小楼镀上了一层暖橘色。李成钢推着那辆陪伴他多年的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简宁常用的布兜。简宁安静地走在他身侧,两人刚迈出分局那扇刷着绿漆的铁门,一个洪亮而带着几分激动的声音就穿透了傍晚的嘈杂:
“成钢!成钢老弟!”
李成钢循声望去,只见分局大门右侧那棵老槐树下,一个中年男人正大步流星地迎上来,脸上洋溢着真挚又带着点释然的笑容。
李成钢循声望去,是钟磊!李成钢的心微微一跳——这个时间点,钟磊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在分局门口等他,本身就传递了一个强烈的信号。
“钟磊?”李成钢脸上露出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停下脚步,顺势把自行车支好。简宁也认出了来人,礼貌地笑了笑。
“磊子?!”李成钢脸上瞬间换上惊讶和喜悦,立刻把自行车支在一旁,伸出手去。简宁也认出了来人,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钟大哥。”
“哎!是我!简宁妹子,好久不见了,气色还是这么好!”钟磊先热情地和简宁打过招呼,随即双手紧紧握住李成钢伸过来的手,用力摇了摇,“成钢老弟,真没想到能在这儿堵到你!太好了!” 他的手劲很大,透着一股利落和此刻抑制不住的兴奋。
李成钢感受着手上的力道和钟磊眼中毫不掩饰的光芒,心中再无怀疑。这个时间点,钟磊敢如此光明正大地在公安分局门口等他,本身就是最清晰的信号。他那位身处风暴中心的父亲,钟大校,头上的“帽子”铁定是摘掉了!就算还没完全官复原职,但最起码,那份应有的尊严和待遇,是稳稳当当地回来了。否则,以钟磊素来沉稳周全的性格,绝不会如此张扬地出现在这里。
“磊子,真是巧了!得有……八九年了吧?你这精神头可真是越来越足了!”李成钢笑着回应,目光快速扫过钟磊那由内而外散发的精气神。
“嗨,前些年那不是……一言难尽嘛。”钟磊摆摆手,很自然地避开了那段敏感时期的话题,但语气里的轻松和坦荡已经说明了一切。“今天可不是凑巧,我是专门在这儿‘埋伏’你的!”他爽朗地笑着,也不绕弯子,“我爸!他老人家刚刚恢复工作不久,前阵子我们才从外地回到四九城。这两天特意叮嘱我,无论如何得找到你,请你们两口子去家里吃顿便饭!”
不等李成钢回应,钟磊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郑重:“成钢老弟,简宁妹子,这顿饭,你们无论如何得赏脸!不为别的,就为表达我们钟家的一片心意!这些年,我家老爷子那情况……唉,多亏了你当年……,那份情谊,我跟我爸都记在心里头呢!”他的目光在李成钢和简宁脸上扫过,充满了感激。
李成钢明白钟磊这番话的分量。这顿饭,既是迟来的感谢,也隐隐是钟家重新在圈子里“亮相”的一个宣告。他下意识地看向简宁。简宁回了他一个理解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意思是听他的。
钟磊见李成钢似乎还有一丝礼节性的犹豫,他清楚李成钢的谨慎。立刻加大了“筹码”,侧身指着分局斜对面路边:“你看,车我都备好了,专程接你和弟妹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安静地停在那里,车头方正,挂着醒目的白底红字的军用牌照,车身擦得一尘不染。一个穿着整洁军装的司机正肃立在车旁。“成钢老弟,你那‘坐骑’,”钟磊笑着指了指那辆略显斑驳的自行车,“就放回分局车棚里,绝对安全!坐我这个,咱们舒舒服服到家门口!我爸可在家等着呢!”他的语气热情洋溢,带着一种重新掌握资源和话语权后的从容自信,又透着对李成钢夫妇十足的尊重和诚意。
李成钢的目光在那辆象征着身份、地位和此刻钟家重获认可的军用吉普车上停留了片刻。这辆车停在分局门口,本身就传递着强烈的信号。他收回目光,看向钟磊殷切的脸,又看了看身边温婉沉静的简宁,爽快地一笑:“磊子,你和钟伯太客气了!这份心意,我和简宁心领了!”他转向简宁,“既然磊子和钟伯盛情相邀,咱们就去叨扰一顿?”
“嗯,”简宁微笑着应道,“听钟大哥安排。”
“好!痛快!”钟磊高兴地大手一挥,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成钢,你快去放车,我跟小王说一声!”他朝吉普车方向做了个手势,司机小王立刻小跑着过来,动作干净利落。
李成钢不再耽搁,推起自行车快步转身进了分局院子,把它稳妥地锁在车棚里。当他再次走出分局大门时。钟磊已经打开了后座车门,正热情地招呼着简宁上车。简宁微微弯腰,坐了进去。
李成钢快走几步,钟磊迎上来,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背:“来来来,老弟,上车!咱们路上还能好好唠唠!”
引擎发出一声沉稳的低吼,吉普车平稳地驶离了分局门口,留下一道烟尘和门卫老董若有所思的目光。车上,钟磊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老爷子平反后的近况,车厢里洋溢着轻松而愉悦的气氛。
军绿色的吉普车平稳地行驶在逐渐亮起路灯的街道上。发动机的低吼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填满了略显狭小的车厢空间。年轻司机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
简宁坐在后座靠窗的位置,借着窗外流动的光影,目光悄然落在身边的丈夫李成钢脸上。他坐得笔直,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在专注地看路,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刚才钟磊那番热情如火、甚至带着点刻意渲染的感激之词,一直在简宁脑海里盘旋。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一个分局的普通民警,家境寻常,为人处事虽沉稳练达,但绝不至于让钟磊这种大院子弟(即使曾短暂跌落)、如今又明显重获尊荣的红二代,如此屈尊降贵地亲自在分局门口“堵门”,还动用了部队的吉普车来接——这规格,这姿态,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郑重。
“钟磊大哥……今天真是热情。”简宁轻声打破了沉默,用的是陈述的语气,目光却带着探究看向李成钢。
李成钢的视线依旧平稳地落在前方的椅背上,只是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反应太过平淡了,平淡得近乎刻意回避。
坐在副驾驶的钟磊闻声转过头来,脸上洋溢着真挚而放松的笑容:“那是当然!弟妹,你是不知道,我和成钢,那可是正经有过命的交情。这份情谊,比亲兄弟也不差啥!”
钟磊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子弟特有的爽朗,在车厢里回荡。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能够畅所欲言、不必再瞻前顾后的感觉。他继续感慨:“要说我这人,以前年轻气盛不懂事,朋友交了不少,可真正到了坎上,能豁出去伸手拉你一把的,那才是真心换真心!成钢老弟,你说是不是?”他热切地望向李成钢,期待他能应和。
李成钢终于侧过头,对钟磊露出了一个温和但略显公式化的笑容:“磊子,你言重了。都是兄弟,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过往情谊,又刻意淡化了“坎上”的具体内涵,更避开了“豁出去”这样的字眼。
简宁敏锐地捕捉到丈夫话语中的避重就轻。她心里的疑窦更深了。钟磊话语里那个“坎”、那个需要“豁出去”的时刻,显然不是寻常邻里帮忙那么简单。她想起前些年不少高级干部卷入风暴的事,以及那段时间钟磊一家突然销声匿迹的状态。难道……在那段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候,李成钢做了什么?
她的目光再次探究地投向李成钢。这一次,李成钢似乎感受到了妻子目光中的重量和疑问。他微微偏过头,视线与简宁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那眼神平静依旧,却带着一种明确的、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不是警告,更像是一种默契的提醒:不要问。
李成钢随即自然地转向钟磊,岔开了话题:“磊子,钟伯身体恢复得怎么样?精神头还好吧?”他的语气自然关切,仿佛刚才那微妙的氛围从未存在。
“好!好得很!”钟磊立刻被这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脸上焕发出光彩,“老爷子现在能吃能睡,早上跑上几圈了!精气神比前几年强太多了!就念叨着想见见你们这些朋友……”
简宁默默地收回了目光,转向窗外。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拉长,模糊了城市的轮廓。她的丈夫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的山。她知道他有秘密,一个与钟家那段艰难岁月紧密相连的秘密。钟磊刚才话里的“豁出去”和李成钢此刻刻意的回避,像两块拼图,在她脑中若隐若现地靠近,却还差那关键的一块——李成钢到底做了什么?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深更半夜、丈夫偷偷出门时凝重的脸色、但具体的画面,她拼凑不起来。李成钢从未对她详细说过那段日子他具体参与了什么,只轻描淡写地说过“出去上个厕所”、“睡不着瞎逛逛”。
李成钢能感受到妻子沉默下的思绪翻涌。他当然知道简宁在疑惑什么。但他绝不会主动提起。
挟恩图报? 在李成钢的价值观里,这是最下作的行径。他当时出手,是情分,是义气,更是出于一个穿越者面对不法侵害的本能。他从未想过主动要什么回报。如今钟家复起,钟磊要表达感激,那是钟家的心意和处世之道,他理解也欣然接受这份重新点燃的情谊。但让他自己主动去提那桩险事?去提醒对方“没有我,你爹当年可能就完了”?这与他做人的根本原则相悖。这种事,只有钟磊这样的红二代,于情于理,可以在掌握局面后,用一种豪爽而不失体面的方式提出来,彰显情义。而他李成钢,绝对不能提,提了,味道就全变了,那份纯粹的情谊就掺了杂质,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尤其是他身处公安系统,身份敏感。
让钟磊去说吧。该记的恩情,钟家自然会记在心里。他李成钢,只需要做好一个“恰好在朋友需要时伸出手”的角色就够了。
车厢内,钟磊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他们一家这些年在外地野战部队里面生活的趣事。李成钢适时地点头应和,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而简宁,则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道,心中的谜团并未解开,反而因为丈夫那坚定的沉默和对视时传递的深意,变得更加厚重。她隐隐感觉到,丈夫和钟磊之间那段未曾言明的过往,其沉重与凶险,恐怕远超她的想象。这份认知,让她对这个即将抵达的钟家晚宴,平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吉普车稳稳地驶向军区大院的深处,门口肃立的卫兵对着车牌敬礼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