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不仅照亮了堂屋,也透过门缝,将一抹暖黄投进了里屋的书桌。李成钢和简宁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本以为儿子早已睡下,却看见李思源还伏在小小的书桌前,借着那盏光线有些不足的台灯,眉头微蹙,正对着摊开的数学课本演算着什么。少年单薄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专注和倔强。
李成钢心头猛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酸楚交织着涌了上来。这孩子,是真沉得下心!在这年头,多少同龄的孩子早就想着毕业了能找份工人、售货员的差事,或者琢磨着怎么在“上山下乡”的大浪潮里分到个不那么苦的地方。像思源这样,明知成绩再好,对于升学的决定权也微乎其微,却还能一头扎进书本里,对着那些复杂的公式符号较劲的,实在不多见了。作为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在这不远的将来多——那扇被尘封了十年之久的知识殿堂大门将轰然重开!凭分数、靠真才实学改变命运的时代即将到来!这份知晓未来的巨大秘密像一团火在他胸腔里燃烧,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好消息”,走到儿子身后,声音放得格外柔和,带着掩饰不住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思源,这么晚了还在用功?注意眼睛,别熬坏了身子。”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旧课本,还有儿子笔下那略显稚嫩却工整的演算过程,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欣慰感更重了。在这个“根红苗正”远比“成绩优异”更能决定前程的年代,儿子这份对知识的纯粹渴求和坚持,在李成钢看来,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是黑暗中不灭的星火。
李思源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解题时的专注,看到是父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爸,妈,你们回来了?这道题有点绕,我再想想就睡。”
“好,好,肯钻研是好事。”李成钢的目光更加柔和,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当下认知的笃定:“思源,记住爸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任何时候,肚子里有真墨水,脑子里有真本事,都是最硬的底气!这世道……总会变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那份不能明说的希望也传递过去。
在边上的王秀兰正就着灯光费力地给一件旧衣服打补丁。一听儿子这话,她手里的针猛地一停,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孙子,最后钉在儿子身上,嘴角往下耷拉着,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样凉飕飕地砸过来:
“学好数理化?哼,学好了顶啥大用?”老太太把针线往旁边的小笸箩里一扔,发出“啪嗒”一声,那笸箩里散着些碎布头和缠得不太整齐的线团。“思瑾当年学得孬了?回回考试在她们初中不拨尖?好几个老师,都说会推荐她,说她不上高中谁还能上?结果呢?到了‘上面批准’那道坎儿,啪叽一下就给刷下来了!后来推荐上去那几个,哪个成绩能跟她比划?”王秀兰越说越来气,声音也拔高了,带着积压的怨愤,“要不是你们俩当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舍下脸皮到处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托了不知多少层关系,硬把她塞进部队穿了那身绿军装,这会儿指不定给分配到哪个兔子不拉屎的山沟沟里插队喂蚊子、刨地去了!你说这书念得好,好哪儿了?好到差点把她自个儿埋土里!”
李思源手里的钢笔顿住了,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墨点。他飞快地抬眼看了看爸妈,又赶紧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钢笔帽上的凹痕。简宁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手里的布兜放下,两步走到婆婆身边,手搭在她背上,轻轻往下顺:“妈,您消消火,陈年旧账了,您再把自己气着多不值当。那会儿……那不都过去了嘛!” 她使了个眼色给丈夫。
李成钢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母亲的话像一座山压过来。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指着自己的额头说:
“妈,思瑾的事,是咱家心里永远的疙瘩,我比您还清楚那滋味!” 他语气加重,“可您再看看现在!我这头上那顶压死人的‘帽子’,它不是摘了吗?摘得干干净净!这就是个信号!您没觉着外头吹的风都不一样了?以前那些卡死人的老黄历,尤其是‘推荐’这路子,它不一定永远就这么卡着了!上面……上面的风气在一点点变,松动!对,就是松动!咱得往前看!” 他还是不能说高考恢复,只能用自身境遇的改变和“松动”、“往前看”这样模糊却带着指向的词来表达。
简宁立刻接上话茬,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就是!妈!您老拿过去的事吓唬孩子干嘛?成钢现在清清白白,咱家腰杆子比以前硬实多了!思源这孩子自己知道用功,这是多难得的福气?这份心气儿,搁在啥时候都是宝贝!咱得护着他这份心劲儿!”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儿子低着的脑袋,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有力,“真要万不得已,实在卡在哪道坎儿上过不去,我和成钢就是再去求人、再去碰头!豁出两张脸皮去,也绝不能让孩子走那冤枉路吃不必要的苦!您就把心搁肚子里吧!”
王秀兰胸口起伏着,浑浊的眼睛在儿子如今确实没了负担、显得挺拔些的身板上,在儿媳妇那股为了孩子能豁出一切的狠劲儿上,来回扫了几遍。那股憋在心口的闷气,似乎被儿子摘帽的铁证和儿媳的承诺冲开了一道缝。她没再高声,只是弯腰捡起那小笸箩,摸索着拿起针线,可那布满老筋和黑斑的手哆嗦着,线头几次从针鼻边滑开。她用针在花白的鬓角上蹭了蹭,又使劲眯着眼去瞄那小小的针眼,最终只是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
“……唉!……盼着吧……这狗屎一样的推荐制……一点都不公平……” 那叹息声里,有无奈,有残留的恐惧,也有一丝被强行按下去的微弱期盼。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老挂钟“咔哒、咔哒”单调的响声和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李成钢走到儿子身后,宽厚的手掌再次重重地按在儿子单薄的肩膀上,能感觉到少年绷紧的肌肉:
“听见没?什么都别瞎想!就给我卯足劲儿学!爸不会害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用更大的声音重复着这句箴言,像是在对抗母亲话语留下的寒意,也像是在给儿子和自己鼓劲。
李思源没抬头,肩膀在李成钢的手掌下微微动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有点闷。他抓起桌上的橡皮,用力地擦着草稿纸上洇开的那个墨点,擦得很仔细,然后重新握紧钢笔——那支布满凹痕的钢笔在他手里握得更紧了——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比之前更密集、更用力的“沙沙”声。灯光下,少年的侧脸绷得紧紧的。奶奶的话像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上,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但父亲那句斩钉截铁的“走遍天下都不怕”,还有母亲那“豁出脸皮”的承诺,又像刺破黑暗的两根针,虽然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和力量。他只能更用力地写下去,仿佛笔下的每一个符号,都是对抗这沉闷现实的武器。
…………
分局这边对于这几年分配来的新民警能力参差不齐这事,在李成钢的积极奔走和具体操办下,分局针对新民警的在职培训班总算是磕磕绊绊地搞起来了。这培训班不像以前那样流于形式,念几句口号、抄几段报纸就完事。李成钢拉着老吴等几个经验丰富、肚子里有真货却又因为各种原因坐了多年冷板凳或者已经退休的老民警,实实在在地琢磨了一套培训方案。
培训内容搞得挺扎实,分两大块:理论知识 不光是死记硬背条例,老吴他们把自己几十年经手的典型案子,什么盗窃案里的现场痕迹怎么瞧、邻里纠纷调解的话术怎么用、甚至不同片区混混的特点都掰开揉碎了讲。还专门腾出时间,让新民警们模拟写询问笔录、案情报告,老民警在一旁盯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格式不对、用语不规范的,当场就得重写。一开始那些习惯了喊口号、写大字报的年轻人们叫苦不迭,但慢慢地,也摸到了点门道。
实践经验这块更是下了功夫。李成钢协调了各派出所,让这批新民警轮流跟着老民警出现场,不是光看着,得动手。怎么保护现场、怎么走访群众、怎么从蛛丝马迹里找线索,老民警几乎是手把手地教。有个新民警第一次跟着去处理打架纠纷,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被老吴瞪了一眼,低声吼了句“慌什么!照我路上教的问!”,才算稳住了神。晚上回来还得开分析会,复盘白天的经历,总结经验教训。
两个多月下来,风吹日晒,没少挨老民警的骂,但这首批参加培训的九个新民警,眼神里的浮躁褪去了不少,办事说话也明显有了点章法,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咋咋呼呼、遇到事就抓瞎的愣头青了。虽然离独当一面还差得远,但至少算是摸到了公安工作的门边儿。
这显着的变化,赖副局长都看在眼里。他心里高兴,这证明他当初支持李成钢搞这个培训班没看错人,也证明这些被埋没了多年的老家伙们确实有真本事。这天,他特意让食堂在小包间安排了一桌,不算奢侈,但也是有鱼有肉,比大灶的伙食强多了。他叫来了李成钢、老吴,还有另外几位在培训中出了大力的老同志,算是私下小范围聚聚,交流心得,也表达他个人的谢意。他没叫那九个受训的新民警,一来是场合不合适,二来也是怕年轻人拘束。
小包间里,灯光昏黄却温暖。几杯酒下肚,气氛就热络起来。
老吴是个直性子,几杯“二锅头”上了头,脸膛通红,他端着酒杯站起来,对着赖副局长,声音洪亮:“赖局!我吴德海……不会说那些个漂亮话!这杯酒,我敬您!要不是您点头,给了成钢支持,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还有这一身办案子的土办法,就得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板了!能看到这些小年轻有点长进,我……我心里痛快!我干了,您随意!” 说完,一仰脖,杯中酒一滴不剩。
赖副局长也赶紧站起来,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拍了拍老吴的肩膀:“老吴!言重了!你们这都是宝贝啊!分局的财富!以前是……是没办法!现在好了,以后还得靠你们多带带年轻人!辛苦了!” 他也痛快地干了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向赖副局长回敬:
“赖局您领导有方,给我们搭了这个台子!”
“是啊,赖局,全靠您支持信任!”
“赖局,我们敬您!”
李成钢也郑重地举杯:“赖局,是老同志们的无私奉献和您的大力支持,才让这个班没掉链子。我们会继续总结经验,争取把后面的班办得更好。”他的话诚恳而务实。
另一位姓张的老民警,以前是搞刑侦技术的,话不多,也端着酒杯,有些激动地对赖副局长说:“赖局,看到这些年轻人肯学,我们教着也有劲。成钢这小子,是真下了力气,跑前跑后,协调这个安排那个,不容易。”
李成钢连忙摆手:“张师傅,您可别这么说,都是大家伙儿的功劳,我就是个跑腿协调的。”
赖副局长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李成钢:“成钢,你就别谦虚了!这事儿,你首功!” 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老几位,语气诚恳:“各位老哥哥,这次培训能搞成,效果还这么好,我赖某人心里有数!全靠你们几位拿出看家本领,毫无保留地传帮带!也靠成钢上下协调,坚持原则!我代表分局,也代表我个人,谢谢各位了!你们这是给咱们分局的工作,打下了好基础,培养了接班人!功不可没!”
他又单独对李成钢说:“成钢啊,你这股子韧劲儿,和在基层扎实干出来的经验,结合得好!以后,还得给你加担子!”
众人纷纷附和,一起向赖副局长敬酒,包间里充满了久违的、带着些许感慨和希望的融洽气氛。这顿饭,吃的不仅仅是饭菜,更是一种被重新认可的暖意和对未来工作的期待。窗外的寒气似乎也被这屋里的热情驱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