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了努尔干,安怀瑾就没碰过任何笔墨书籍。
此刻,宣纸上的粗糙纹理,与他满是厚茧的指腹相互摩挲,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这纸虽远不及上京的名贵笺纸那般细腻莹润,却也给他带来一股憋闷许久的劲,陡然从安怀瑾心底窜了上来!
他要抒发,他要宣泄!
他并没有想好要写些什么!但是脑中不自觉的冒出安佩兰说的那两本书名《尔雅集》《桂海虞衡志》。
心底那股书写的冲动已翻涌得按捺不住,只想立刻执笔试墨。
安怀瑾慌忙四下张望,周遭除了一块平整的大青石板,再无合适的地方。
他也顾不上讲究,当即就地盘膝坐下,将宣纸在石板上仔细展平,抓起墨锭便闭了眼要往砚台里磨。一旁的安佩兰眼疾手快,赶紧从腰间皮囊壶里倾了两滴水进砚台。
墨锭与砚台相触,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安怀瑾依旧闭着眼,脑海中飞速回溯那两本书的字句,那些曾经只当是闲书翻看的记载,此刻竟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半晌过后,墨香已然漫开。他猛地睁眼,提笔蘸墨,落笔便再也不停歇。
笔锋在宣纸上游走,从晌午的日头高悬,再写到夕阳西沉、暮色浸染。
一气贯通。
一旁的安佩兰都看呆了,这就是状元之姿!哪怕已有二十多年未曾执笔,依旧行云流水!
怕是这些年里头,他借着酒劲的混沌,一直在脑中回忆自己前半生看过的书籍吧!
此时的安怀瑾将最后一张宣纸的墨吹干,然后将所有的宣纸整理整齐,双手捧着交给了安佩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吾十岁考入太学,入上舍,甲子生,十八岁殿前夺榜,被奉为文武状元,年十九,因拒尚公主而遭贬斥,后连番上书皆因公主刁蛮而接连贬斥,直至努尔干!
官家曾御笔亲赞我‘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可转头便因公主一句娇嗔,将我这状元郎弃如敝屣!那朝堂之上的期许,竟抵不过帝女的些许任性!她金枝玉叶,便可恃宠而骄,肆意践踏他人的青云之志?我不愿攀附凤枝,便成了忤逆君上的罪人!
我胸中藏着经世之策,笔下能书安邦之论,弓马亦不输军中悍卒,本想为大宋守一方疆土,护一世太平,到头来却困在这蛮荒之地,与笔墨隔绝,同草莽为伍!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换来的不是施展抱负的机会,却是万里流徙的下场!
我这一身才学,在这奴儿干的风沙里,怕是要与这宣纸墨痕一同,慢慢朽烂,无人问津了!”
顿了顿,他对安佩兰又说道:
“这些便是你想要的东西吧,没想到,到头来觉得我寒窗苦读得来的东西,还有一丝用处的竟然是一介泼皮悍妇”
安怀瑾将东西交给安佩兰后,摇着头再次抚摸着那些宣纸,似乎还有一肚子的不甘没诉说!
安佩兰拿着一沓子宣纸,正欣喜呢,陡然一句“泼皮悍妇”让她炸毛:“我说你个老学究!成天埋怨天埋怨地,你就没想到是自己弄成这一步田地的?”
安怀瑾一脸的——我不同无知妇孺辩论的脸色,摇着头嗤笑着转身。
安佩兰能受这气?
“你给我站住!摇头晃脑的就你明白!就你聪明!你就没想想官家还有一层身份便是公主的父亲!父爱醇厚,他为自己的女儿找桩合适的姻缘有何不对?”
“你是见过公主呢?还是认识公主?一口一个刁蛮!一口一个恃宠而娇!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凭什么不能刁蛮任性呢?可有违任何国法?”
“从我见你第一面起,你就把‘妇女’二字和‘无知’牢牢绑在了一处!只因为我们是女子,便在你眼里成了愚昧粗浅之辈!怕是你当初面见公主时,也是这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嘴脸吧!换作是我,早把你摁在地上好好教训一顿,公主没这么做,已是她的大度!”
“说到底!你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从不是公主的刁蛮,也不是官家的薄情,全是你骨子里的偏见!是你打从心底对女子的轻视与不认可,亲手酿成的苦果!”
安怀瑾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安佩兰没给他机会。
“若你当真只是不喜公主其人,那你大可在官家有意指婚时便据实禀明——或是坦言心有所属,或是直言不喜公主脾性,再或推说眼下无心成家,哪一样不比你当年的行径强?可你偏不!先假意接了圣旨,转头便闯到金銮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公主刁蛮任性,活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半点转圜余地都不留!”
安佩兰越说越气,胸口都微微起伏。她在职场摸爬滚打十年,最是看透这种男子的心思——哪是什么刚直不阿,分明是刻在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打心底里瞧不上女子!
“你口口声声说公主刁蛮,实则根本不是厌她的性子!你是觉得,你堂堂一届文武状元,竟要被一个深闺妇人指名道姓地挑去做驸马,这是折辱了你半生的傲骨,污了你状元郎的清名!”
安怀瑾被怼得脸色涨红,嘴唇翕动了半晌,却一个字也辩驳不出。
最可悲的是,安佩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刺破他层层伪装,直刨他心底最不愿承认的真实!
对!安佩兰所说,句句都是他最最真实的想法!
“女子怎么了?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我们连自己的名字都难留青史,到头来不过是冠了夫姓,在族谱上落得寥寥几笔!”
安佩兰低沉下声音:“我家大儿媳!明明华彩出众!博览群书,却被家族强压退出府学,入女堂,学什么刺绣针线!我家二儿媳!自小便学着些内宅里头的鸡毛蒜皮!如今以双十年华练武!现下身手竟不比我那小儿子差!一手红缨枪耍得英姿飒爽!我!与上京时被百景渊压制,明明知道他做的不对,却有口不能言!劝诫就是如你口头言——无知妇孺懂尔?只能在内宅里头端坐!靠着吃斋念佛以解心头抑郁!如今呢!百景渊的‘壮志雄心’却让我们受累!凭什么!就因为是女子?”
“可即便这般被压制、被曲解,甚至被你这等自诩清高的才子肆意侮辱,我们也从未真正郁郁沉沦!哪怕身处低洼,也拼了命地攀爬、挣扎,非要在这不公的世道里,活出个人样来!”
话音刚落,安佩兰像是陡然想通了什么,忽然低低嗤笑一声,笑意里却满是讥诮:“我算是明白了,前朝官家为何执意将你贬斥到这蛮荒之地!若真让你这等满心偏执的人入朝掌权,手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柄,这世上的女子还能有活路吗?就连陛下的公主们,怕是也难在他的国度里安稳度日吧!指不定哪天,就被你这等自诩‘为国分忧’的权臣,一股脑全送去蛮荒塞外和亲,换那虚无缥缈的边境安宁!”
她越说越觉得通透,到最后索性放声大笑,笑声里带着几分恍然大悟的畅快:“高明!实在是高明!前朝陛下当真是圣明远见,早早断了你的仕途,这才护了一方女子周全,当真称得上是百姓之福啊!哈哈哈!”
说完,安佩兰拿着一沓厚厚的宣纸转身上了马背,悠哉悠哉的回家了。
只留下安怀瑾孤零零立在原地,方才那些字字诛心的话语,还在耳边反复回荡,他僵在春风凛冽的旷野里,一时竟不知该恼、该愧,还是该茫然,该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