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谷雨未至,正是山野间草木疯长、绿意最浓的时节。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薄的白纱,缠绕在金饰村连绵的青山腰际。
空山庄园里,陆文生正将最后几样东西仔细地放进竹篮里。
一壶新沏的、温度正好的云雾茶,两只素白的瓷杯,还有一小碟刚出锅、还带着温热软糯气息的青团。
苏亦承拄着那根光滑的木手杖,站在廊下看着他忙碌。
“带这么多,奶奶该说我们铺张了。”苏亦承的声音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语气里却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陆文生头也没抬,将篮子里的一块干净棉布垫了垫,确保茶壶放得稳妥:“她以前总说我们小时候像饿死鬼投胎,现在让她看看,我们不仅饿不着,还能反过来孝敬她了。”
他说得平淡,手下动作却细致入微。
苏亦承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深蓝色夹克,身姿比一年前更为挺拔,虽然依旧倚仗手杖,但行动间已几乎看不出滞涩,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沉稳的节奏。
准备好一切,陆文生拎起竹篮,走到苏亦承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
苏亦承也将空着的手递给他,借着他稳健的力道,一同踏出了院门。
去看李奶奶的路,是通往村后山的那条小径。
路不算陡,但蜿蜒曲折,铺满了碎石子儿和去年落下的枯叶。
晨露未曦,打湿了路旁的蕨草和不知名的野花。
“还记得吗?”苏亦承一边小心地避开湿滑的苔藓,一边开口,“有一年夏天,我们偷吃了奶奶藏在柜顶的麦芽糖,怕她发现,跑到这后山躲了一下午,结果被蚊子咬得满头包。”
陆文生扶着他的手臂,闻言低低地“嗯”了一声,眼底泛起回忆的柔和:“后来还是奶奶举着艾草把子上山来找的我们。没骂,也没打,就叹了口气,说‘两个傻崽,糖吃了就吃了,躲什么,山里有山鬼哩’。”
“你当时吓得晚上直往我被子里钻。”苏亦承瞥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促狭。
陆文生面色不变,耳根却微微泛红,辩解道:“那是怕你害怕。”
苏亦承轻笑一声,没再戳穿他。
山风拂过,带来林木的清新气息和泥土的芬芳。
两人不再说话,只听着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和彼此平稳的呼吸声,一步步向上走。
陆文生的手始终稳稳地托着苏亦承的手肘,但力量并不霸道。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在一片背靠青松、面朝山谷的开阔处,他们停了下来。
那里没有墓碑,只有一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土坟,坟头绿草茵茵,几株淡紫色的野菊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这便是李奶奶的长眠之地。
按照她生前“看着村子,看着你们”的嘱咐,陆文生将她安葬在了这里。
陆文生放下竹篮,先是像往常一样,用手拔去坟周新冒出的一些杂草,动作熟练而轻柔。
苏亦承则拄着手杖,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掠过坟茔,望向山下。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金饰村错落的屋舍,袅袅的炊烟,以及那片他们倾注了心血的、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田地。
更远处,空山庄园的青瓦白墙掩映在绿树之中,依稀可辨。
“奶奶,我们来看你了。”陆文生清理完毕,直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融入了山风里。
他拿出那壶茶,斟满两杯,一杯放在坟前干净的石板上,一杯递给苏亦承。
然后又拿起一个青团,小心地放在茶杯旁边。
“这是亦承惦记的云雾,今年新茶,你尝尝。”陆文生对着坟茔,如同对着一位坐在眼前的长辈,语气平常地说道,“青团是早上现做的,豆沙馅,没放太多糖,知道你牙口后来不太好了。”
苏亦承接过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他没有像陆文生那样直接对着坟茔说话,只是抿了一口茶,然后也拿起一个青团,慢慢吃着。
山间的寂静包裹着他们,却并不让人感到孤单。
“合作社今年又多了两家签约的农户,后山的果子也快熟了,毛豆张罗着要搞个采摘节。”
陆文生继续说着,像是汇报工作,又像是拉家常。
“镇里规划要把通往邻镇的路拓宽,以后咱们村的稻米和山货,出去就更方便了。”
他说着村里的变化,说着合作社的琐事,语气平稳,条理清晰。
苏亦承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补充一两句关于电影后期票房和获奖的情况,语气也是淡淡的。
只有提到影片里某个取自金饰村的空镜时,他的眼神才会微微闪动一下。
“……《长河》最后一个奖项也拿到了。”苏亦承吃完手里的青团,用棉布擦了擦手,目光重新落回坟茔上,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献词,你看到了吧?”
一阵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坟前的野菊摇曳得更欢快了些。
陆文生转过头,看向苏亦承。
苏亦承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便已懂得彼此心中所想。
那份直白地献给爱人与大山市宣言,是苏亦承能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与告白,也是向奶奶做出的一份迟到的“交代”。
“她肯定看到了。”陆文生语气笃定,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苏亦承微凉的手,“而且,她一定在笑我们,说‘这两个傻崽,总算没白养’。”
苏亦承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一如既往的温热和力量,反手与他十指紧扣。
一丝酸涩夹杂着巨大的暖意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化作眼底一抹更深沉的水光。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和流动的白云,低声道:“是啊,她肯定在笑。”
他们在坟前又静静坐了一会儿,喝着茶,听着风,看着云。
直到壶中茶凉,日头渐高。
陆文生开始收拾东西,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他将坟前的茶杯和青团收回,用棉布仔细擦干净石板,仿佛只是收拾了一次寻常家宴的残局。
“奶奶,我们回去了。”陆文生拎起竹篮,最后说了一句,“家里都好,不用担心。”
苏亦承也拄着手杖站起身,对着那座安静的土坟,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身。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轻快了些。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两人依旧并肩而行,手依旧牵在一起。
“等夏天,把后面那间厢房彻底改成放映室吧。”苏亦承忽然开口,“装上更好的设备,以后每部片子第一个拷贝,都放在那里。”
“好。”陆文生应道,“我来看设计图纸。”
“还有,”苏亦承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扭,“毛豆上次说,后山溪边那片地,适合搭个凉棚。”
陆文生侧头看他,眼中漾开一丝了然的笑意:“嗯,夏天可以去那里写生,或者只是坐着发呆。”
苏亦承被他说中心思,耳根微热,别开脸,“就随口一提。”
陆文生低笑出声,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山风吹拂,带着草木的清香,掠过他们相牵的手,拂过他们历经风雨却愈发坚定的面容。
身后的青山沉默依旧,坟前的野菊年年盛开。
他们知道,那个给予他们最初温暖与归处的老人,并未真正离去。
她化作了这山间的风,林中的雾,看着他们从颠沛流离的孩童,长成可以彼此依靠、顶天立地的模样。
看着他们在这片深爱的土地上,继续书写着属于他们的、平凡而隽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