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的田野,像是被一只饱蘸绿意的巨笔酣畅淋漓地涂抹过。
秧苗已有半尺高,齐刷刷地立在明镜似的水田里,风过处,漾开层层柔波。
田埂上,野草疯长,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紫的、白的、黄的,热热闹闹地挤作一团。
这天下午,日头正好,暖洋洋地照着,却不灼人。
空山庄园前的晒谷场上,难得地聚起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村里七八个半大孩子,正围着苏亦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手里那只刚刚完工的、巨大的沙燕风筝。
风筝是苏亦承亲手扎的。
细竹篾骨架匀称而坚韧,糊着上好的宣纸,燕子的形态勾勒得栩栩如生,两翼用淡淡的墨和赭石染出羽翼的层次,眼睛处还特意点了一抹朱红,顿时让那纸燕活了起来。
“苏叔叔,苏叔叔,快让它飞起来!”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花扯着苏亦承的衣角,急不可耐地嚷嚷。
“别急,”苏亦承的声音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清冷调子,但面对孩子们时,那冷意仿佛被春阳融化了,透出几分难得的温和,“等风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简便的靛蓝色粗布衣裤,褪去了平日里的导演光环,倒更像是个闲居乡间的文人。
手杖倚在旁边的石磨上,他微微屈膝,半蹲在孩子们中间,检查着风筝线的每一个连接处。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陆文生从合作社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没有走近,只是倚在院门框上,双臂交叠,静静地看着。
看着苏亦承被孩子们簇拥着,那张总是显得疏离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耐心和平静。
看着他因为检查风筝线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因为孩子们的童言稚语而唇角微扬的瞬间。
一阵恰到好处的南风适时吹来,拂过田野,带来禾苗的清香。
“风来了!”最大的男孩铁柱欢呼一声。
苏亦承站起身,将线轴交给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拿着,自己则举起那只沙燕,逆着风,手臂用力一扬,同时喝道:“放线!”
那纸燕得了风力,颤巍巍地向上一挣,随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托住,倏地一下便窜上了天空。
孩子们顿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追着风筝在田埂上奔跑起来。
“高点!再高点!”
“苏叔叔好厉害!”
“看!它超过那只真的燕子了!”
苏亦承站在原地,手里牵着主线,控制着风筝的方向。
他微微仰着头,眯着眼,看着那只亲手制作的沙燕在湛蓝的天幕上越飞越高,越飞越稳,巨大的尾翼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抹朱红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笑意,终于在他清俊的眉眼间彻底化开,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
陆文生看着他的侧影,看着他仰头时拉出的流畅脖颈线条,和那双映着蓝天与纸鸢的、格外明亮的眼睛,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扬。
他知道,苏亦承的心,有一部分也随着那风筝,在这片属于他们的天空下,自由地翱翔着。
孩子们的笑声、叫声、奔跑的脚步声,混杂着风声,充盈着整个田野。
有孩子摔倒了,沾了一身泥,也不哭,爬起来继续追。
苏亦承偶尔会出声指导:“慢点收线……对,感觉那股力道……往左边带一点……”
他的指导简洁有效,孩子们竟也听得认真。
那只沙燕在他的操控下,时而盘旋,时而俯冲,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引得孩子们阵阵惊呼。
连不远处田间劳作的大人们,都直起腰,笑着朝这边张望。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当日头渐渐西斜,天边泛起橘色的暖光时,村口方向传来了几声悠长的呼唤:
“铁柱——回家吃饭啦!”
“小花——臭丫头跑哪儿野去了?”
……
孩子们的兴奋劲头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下去,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散落的东西。
几个妇人说着笑着从村口走来,手里还拿着刚从菜园摘的、水灵灵的蔬菜。
她们看到苏亦承,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苏导演,又麻烦您带着这帮皮猴子玩了。”
“这风筝扎得真俊,比镇上买的好看多了!”
“可不是嘛,孩子们就爱往您这儿跑。”
苏亦承将收回的风筝仔细卷好,递给铁柱让他带回去给大家轮流玩,闻言对妇人们微微颔首,语气平和:“不妨事,他们也让我这里热闹不少。”
妇人中年纪稍长的春婶子,看着苏亦承额角微微沁出的细汗和沾了些尘土的衣裤,又瞥了一眼倚在院门边、目光始终落在苏亦承身上的陆文生,脸上露出淳朴而了然的笑容,话里有话地说:
“苏导演是文化人,肯陪着孩子们闹,是孩子们的福气。咱们金饰村啊,山好水好,人也好,住久了,就都是家了!”
她这话说得含蓄,却意有所指。
周围的妇人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苏导演和陆镇长把咱们这儿当家,是咱们全村的福气!”
苏亦承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善意与接纳,他脸上神色不变,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再次点了点头:“这里很好。”
妇人们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唤着自家的孩子,拖着依依不舍的小家伙们回家去了。
喧闹的田野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归巢的鸟鸣。
苏亦承站在原地,看着孩子们被母亲牵着手,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村路的拐角。
他转过身,准备去拿石磨上的手杖,却见陆文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正拿着他的手杖。
“玩够了?”陆文生将手杖递给他,语气如常,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顺手替他拍掉了沾在衣袖上的一根草屑。
“嗯。”苏亦承接过手杖,借着它的力道站稳,目光还残留着方才与孩子们相处时的柔和,“那只沙燕飞得不错。”
“看到了,很高。”陆文生和他并肩,慢慢往家走,“比你去年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看的那个风筝,飞得高多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苏亦承却微微一怔,侧头看了陆文生一眼。
去年重伤初愈,困在病榻上,他确实只能透过窗户,看着远方天空偶尔掠过的一两只风筝,那时的心情,是沉寂而渺远的。
没想到,陆文生连这个都记得。
他没有接话,只是握着拐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两人踏进空山庄园的院门,熟悉的饭菜香气立刻扑面而来。
堂屋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三菜一汤:
清炒时蔬,一碗蒸得金黄的鸡蛋羹,一碟腊肉炒笋干,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蘑菇汤。
“去洗洗手,吃饭。”陆文生一边盛饭一边说。
苏亦承洗完手回来,在桌边坐下。
两人安静地开始吃饭。
“合作社今天接到个电话,”陆文生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苏亦承碗里,像是随口提起,“市里旅游局的人,想来考察一下,把咱们村和空山庄园,作为‘乡村文旅’的点来推广。”
苏亦承慢慢吃着鸡蛋羹,闻言抬了抬眼:“你怎么想?”
“利弊都有。”陆文生语气沉稳,“能增加收入,带动村里发展。但也怕人来得太多,太杂,坏了这里的清净。”
“定个规矩就好。”苏亦承放下勺子,声音平静,“每日限流,区域划分,像之前我们试的那样。核心的东西,守住就行。”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
经历了《长河》的赵磊事件后,他对于如何在这种事情上把握分寸,似乎更加游刃有余。
陆文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嗯,我跟老陈叔他们再议议。”
他顿了顿,又道,“后山那片枫林,再过个把月,叶子就该全红了。”
苏亦承夹了一块腊肉,咀嚼着,咽下后,才淡淡应了一声:“嗯,到时候去看看。”
两人不再说话,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院子里,那几株向日葵硕大的花盘沉甸甸地低垂着,预示着又一个丰饶的秋天即将来临。
南风吹动院中的梨树叶,沙沙作响。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饭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这边是他们跨越千山万水,最终寻得的归途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