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梅岭像是被洗过的翡翠，连空气都透着透亮的绿。天刚蒙蒙亮，窗外的竹枝上就落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啄着叶尖的水珠，把苏晚从浅眠中叫醒。她披衣起身时，陆时衍已经在院子里清扫积水，竹扫帚划过青砖地，发出“沙沙”的轻响，混着远处溪涧的流水声，格外清爽。
“醒了？”陆时衍转过头，晨光落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张婶说后山的野栀子开了，今日天好，正好去摘些回来做香包。”
苏晚走到院门口，果然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顺着风从山坳里飘来。院角的海棠树经过夜雨的浸润，花瓣上凝着水珠，朝阳一照，竟像缀了满树的碎钻，落在地上的花瓣被水打湿，铺成一片粉白的绒毯，踩上去软绵绵的。
“这海棠花能做胭脂呢。”张婶端着木盆从厨房出来，盆里泡着新摘的薄荷，“玉秀婆年轻时就爱捣鼓这些，把花瓣和着明矾捣成泥，晒干了收在小瓷盒里，擦在脸上红扑扑的。她总说，女人家的气色，得靠这些花草养着。”
苏晚蹲下身拾起一片海棠花瓣，指尖沾了点湿意，凑近鼻尖闻时，甜香里带着露水的清冽。她忽然想起樟木箱底层那只描金小瓷盒，盒盖边缘磕了个小缺口，里面还残留着一点暗红的粉末，想来便是玉秀婆当年做的胭脂。
早饭是南瓜小米粥，配着腌笋干和酱瓜。张婶熬粥时放了几颗蜜枣，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胃里。虎头和丫丫吃得急，嘴角沾着粥渍，像两只偷食的小松鼠。“吃完了我们去摘栀子！”虎头举着半块窝头嚷嚷，丫丫也跟着点头，小辫子上的红绳随着动作晃悠。
“慢些吃，”陆时衍给孩子们碗里添了些粥，“后山的路滑，得等三叔公来领路才行。”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三叔公背着竹篓站在门口，篓子里装着把镰刀和几个空布袋。
“早备好啦。”三叔公笑眯眯地进门，竹篓往墙角一放，“昨儿雨停我就去探了路，栀子花开得正好，再晚几日就要谢了。守义公以前总说，栀子香得烈，得趁晴日摘，阴雨天收的花，香里带潮味，做不得香包。”
苏晚给三叔公递了碗热茶，他接过喝了一口，抹了抹胡子道：“玉秀婆的嫁妆里，有个檀香木的香包，绣着并蒂莲，是她娘给做的。后来她自己做的栀子香包，总爱往里面塞片海棠花瓣，说这样既有栀子的烈，又有海棠的柔，像极了过日子的滋味。”
一行人往后山去时，日头已经升高了。石板路被晒得半干，偶尔有未干的水洼，映着天上的流云，走起来倒不觉得滑。路边的野草里冒出许多小蘑菇，白嫩嫩的顶着伞盖，丫丫想去采，被三叔公拦住：“这是毒蘑菇，碰不得。以前有孩子贪鲜采回去，守义公连夜翻山去镇上请大夫，折腾了半宿才救回来。后来他就在路边插了木牌，画上有毒的记号，年年夏天都要重新描一遍颜色。”
苏晚顺着三叔公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路边的老松树下立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炭笔涂着个歪歪扭扭的骷髅头，边缘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刻画时的认真。想来守义公当年握着炭笔的手，定是带着护佑乡邻的郑重。
越往山坳里走，栀子花香就越浓烈。转过一道弯，眼前忽然铺开一片雪白，几十株栀子树挤在坡地上，绿叶间缀满了花苞与绽放的花朵，有的完全绽开，露出嫩黄的花蕊，有的半开半合，像害羞的姑娘掩着裙摆，还有的只是青绿色的骨朵，鼓鼓囊囊地蓄着劲儿。
“快看那株！”丫丫指着坡顶的栀子树，树干比别的粗壮些，枝头的花也开得最盛，像堆了满树的雪，“比我家院里的月季还好看！”
三叔公拄着拐杖走上前，摸着树干叹道：“这株是守义公亲手栽的。那年玉秀婆生了场大病，总说浑身乏，守义公听老郎中说栀子能安神，就从山外讨了苗栽在这里，日日浇水施肥，盼着它开花。后来玉秀婆病好了，每年栀子花开，两人都要来摘一篓回去，说是这树沾了念想，香得格外养人。”
苏晚走到树下，仰头望着满枝繁花，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落在脸上，暖融融的。她伸手摘了一朵半开的栀子花，花瓣厚实温润，指尖立刻沾了层清甜的香，连指甲缝里都带着味。陆时衍找了根细竹枝，小心翼翼地把高处的花枝勾下来，让她够得着那些开得最饱满的花朵。
“摘的时候得留着花蒂，”三叔公在旁指点，“这样能放得久些。玉秀婆摘花总爱用银簪子挑，说铜簪子碰了花，香味会变杂。守义公就特意打了支素面银簪给她，后来那簪子不知丢在了哪里，玉秀婆念叨了好多年。”
丫丫闻言，从发间拔下自己的木簪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挑花蒂，结果用力过猛，把花瓣戳破了，急得眼圈发红。苏晚笑着帮她摘下那朵破了的花：“没关系，这朵我们留着闻香，摘别的就是了。”说着把花别在她的小辫子上，引得丫丫立刻破涕为笑。
虎头倒是手脚麻利，专挑那些完全绽开的大花摘，很快就装满了自己的小竹篮。他拎着篮子跑到溪涧边，把花浸在水里晃了晃，说是听奶奶说的，这样能洗去浮尘，香味更纯。
大家说说笑笑地摘着花，竹篓渐渐满了。栀子花香浓得化不开，沾在衣摆上、发梢上，连说话都带着甜气。三叔公坐在石头上歇脚，望着远处的竹林忽然开口：“守义公年轻时，给玉秀婆写过首栀子诗，可惜我记不全了，只记得两句‘花似雪，人如月，年年此时共采撷’。”
苏晚心里一动，想起那本食谱的夹页里，有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间写就的，当时没细看，如今想来，或许就是三叔公说的那首诗。
日头爬到头顶时，三个竹篓都装得满满当当。往回走的路上，花香一路跟着，引得蝴蝶在竹篓边绕来绕去。路过守义亭时，苏晚提议歇脚，大家便坐在亭里的石凳上，陆时衍从包里拿出水壶和点心，分给众人。
亭柱上布满了细密的刻痕，是历年的孩子们留下的，其中一道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挨得极近，三叔公说那是守义公和玉秀婆年轻时刻的。“那时候他们总在亭里约会，”三叔公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有回被玉秀婆的娘撞见，拿着扫帚追得守义公满山跑，后来守义公就把这事刻在柱子上，说要让后代知道，他当年追玉秀婆多不容易。”
苏晚凑过去看那两个名字，笔画里还留着当年的青涩，却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她忽然觉得，这些刻痕就像时光的脚印，一步一步踩在梅岭的土地上，把那些寻常日子里的欢喜与牵挂，都深深浅浅地记了下来。
回到院子时，日头已经偏西。张婶把栀子花倒在竹匾里摊开，放在屋檐下通风的地方。“得先阴干两日，去了水汽，再和艾草、薄荷混在一起缝进香包里，”张婶一边分拣花瓣一边说，“玉秀婆做的香包，能香一整年，挂在衣柜里，衣裳都带着花香味。”
苏晚找出那只描金小瓷盒，打开盖子，里面的胭脂粉末已经干硬，却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香，像是海棠与胭脂混合的味道。她挑了一点放在指尖，轻轻抹在脸颊上，镜里的人顿时添了几分气色，倒像是沾了当年玉秀婆的灵气。
陆时衍从屋里拿出那本旧账册，翻到夹着干花的那一页，旁边果然写着几行诗，字迹和亭柱上的刻痕有些像，正是三叔公说的那首《栀子谣》，只是后面还有几句：“鬓边香，心头事，岁岁花开不相负。”
“守义公果然把诗写在这里了。”苏晚轻声念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暖的。陆时衍凑过来看，指尖轻轻点在“不相负”三个字上：“他们做到了。”
是啊，他们做到了。苏晚望着窗外摊开的栀子花，忽然明白，梅岭的日子之所以让人眷恋，正是因为这些藏在花草里、旧物里、刻痕里的“不相负”。就像守义公护着茶笼的蓑衣，玉秀婆藏在酱菜里的心意，还有那些年复一年的等待与陪伴，都在时光里酿成了最醇厚的滋味。
傍晚时分，画先生背着画夹来了。他刚从山那边写生回来，画布上画着夕阳下的栀子花海，远处的守义亭像个小小的剪影，角落里还画着两个并肩摘花的身影，不用问也知道是苏晚和陆时衍。
“这画得叫《晴芳》，”画先生放下画夹，拿起一朵栀子花别在耳边，“和《夏酿》《春腌》凑成四季，等冬天再画幅《冬暖》，就齐活了。”
张婶端来刚晾好的薄荷茶，大家坐在竹荫下喝茶赏花。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摊满栀子花的竹匾上，像撒了层金粉。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和着远处的蝉鸣，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把整个院子都裹在里面。
苏晚拿起一片半干的栀子花瓣，夹进那本食谱里，正好放在“白露摘，霜降酿”那句话旁边。她想，等到来年栀子花开时，或许又会有新的故事，被藏进这书页里，藏进梅岭的风里，藏进每一个寻常却温暖的日子里。
夜色慢慢漫上来，竹匾里的栀子花渐渐收拢了花瓣，像是在酝酿着更浓的香。陆时衍往茶炉里添了些炭，火光跳跃着，映得他眼底像落了星子。苏晚捧着温热的茶杯，忽然觉得，这梅岭的夏天，就像这杯里的茶，初尝是清冽的，回味却带着绵长的甜，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旧事，就像杯底的茶梗，看似沉寂，却悄悄浸出了整个岁月的香。
远处的守义亭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仿佛还能看到两个依偎的身影，在栀子花香里，慢慢等成了梅岭的一部分。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这永远开不尽的栀子花，年年岁岁，芬芳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