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一日,定能打破凡俗界限,与那高天之上的存在取得联系,进而求得长生不老的秘法!
而身为帝王的嬴政尚且如此笃信,朝中群臣、诸子百家的博士们自然更是趋同附和。
哪怕先前有人心存疑虑,不信世间真有鬼神,可当众人抬头望见那横亘天际、无法解释的浩渺天幕时,也都纷纷沉默无言。
就拿儒家来说,原本他们对鬼神的态度一向含蓄克制:
“夫子不谈怪异、暴力、悖理之事”,“祭祀之时当作神明亲临”,“未能尽人事,何谈侍奉鬼神”,还有“敬而远之”——这是孔子一贯的立场。
换言之,他对鬼神是否存在,并未明确否定,也不曾全然肯定,始终保持着一种审慎的模糊态度。
但这种“模棱两可”,其实也是一种立场的体现。
因为在面对超自然之事时,若你无法坚定地相信其真实,那本质上,已是在心中划清了距离,悄然站到了怀疑的一边。
因此,后世儒者也承袭了这份态度:既不公开否定鬼神,也不真心崇信,更多是将其视为礼仪的一部分,用以维系秩序与教化。
说得直白些,孔子未必认定鬼神为实有,但他并不执着于此,也不愿深究真假,只将其纳入礼制框架之中。
……·…………
每逢祭祀,他依然会肃穆行礼,庄重以待。
可这份恭敬,并非源于内心对神明的虔诚,而是出于对“礼”的恪守。
这便是孔子对待鬼神的基本姿态,也是春秋战国以来儒家学派普遍秉持的观点。
然而自从天幕降临之后,儒门子弟再也难以维持过去那种“外敬内疏”的态度了。
因为那天幕的存在太过离奇,超出认知,无法用常理解释。
他们甚至不敢断言,若是孔圣复生,是否能够参透其中玄机。
如今,没有任何一位学者能提出令人信服的说法,来阐明天幕为何出现、因何而存。
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众人只能将这一异象归因于鬼神之力。
于是,儒家对于鬼神的看法,也不得不偏离先师旧训,发生微妙却深刻的转变。
也许在其他学问与伦理上,他们仍追随孔子的脚步,谨守师道。
但在鬼神一事上,许多儒者已从过去的淡漠怀疑,逐渐转向确信其真实存在。
放眼天下,若说还有一群人,在天幕显现之后依旧坚决否认鬼神之说——
那便是六国残余贵族了。
当他们在天幕上看到相里季侃侃而谈鬼神之际,一个个冷笑出声,愤然驳斥:
“鬼神?”
“若真有鬼神,当初我六国覆灭之时,怎不见半分护佑?任由秦军铁蹄踏破宗庙?”
“若真有鬼神,数百年的香火供奉,岂会毫无回应?为何不助我等重振社稷?”
“若真有鬼神,那些忠于我六国的英灵,为何不去取那暴君嬴政性命,为我族洗雪前耻?”
“今日我就在此放话:所谓鬼神,全是胡言乱语!”
“若有灵验,听得我辱骂之语,何不现身一见?也让世人看看你有何能耐!”
“怎么?哑口无言了?”
“莫非是我骂得不够狠,所以不敢露面?”
“行,那我接着骂,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神灵有没有胆子露面!”
……
六国旧贵族们口中吐出的咒骂越来越不堪入耳,句句直指天地鬼神,毫不留情。
可任他们唾沫横飞,声嘶力竭,四下依旧寂静如常,不见半点异象,更无一丝回应。
眼见如此,这群昔日高高在上的贵族心头最后一丝敬畏也荡然无存。
早年他们也曾虔诚敬奉鬼神,每逢祭祀必极尽隆重。
可自打六国覆亡以来,哪有一位神明现身护佑?哪有一道天罚降于暴君嬴政之身?就连祖庙焚毁、宗族流离,也从未见神迹显现。
若真有神明存在,却坐视子孙受难、社稷崩塌而不救,这般冷漠无情的神只,纵使确有其名,也不过是废物罢了!
至于说骂了神明会遭报应?呵,连江山都丢了,还怕虚无缥缈的惩罚吗?
倘若神明真敢现身,他们反倒要质问:数百年的香火供奉,换来的竟是袖手旁观?不找你们讨债,已是仁至义尽!
亡国之后,这群贵族对所谓神鬼之说早已嗤之以鼻。
即便天幕显现于苍穹,他们也未曾动摇分毫——毕竟他们也曾指着那天幕破口大骂,可它同样毫无反应。
反观天下百姓,在听闻相里季所列举的种种“实证”后,原本就笃信神明的民心更加坚定。
毕竟亲眼见过鬼神显形的人不在少数,亲耳听过神谕、亲身遭受过天罚者亦大有人在。
这些事迹不仅流传民间,更被郑重记入各国《春秋》,镌刻于圣王先贤的竹简、帛书乃至碑石之上。
如此种种,岂能不信?岂敢不敬?
太子扶苏听着相里季一条条陈述那些“人证物证俱全”的神迹,神色渐渐凝重。
身为博览列国史籍之人,加之天生记忆超群,他对周、燕、宋、齐乃至秦国本朝的《春秋》皆了然于胸。
不得不承认,相里季所言之事,确实在多部史书中有所记载——诸如秦穆公夜遇白帝、齐桓公梦谒太一之类。
然而,纵有文字为凭,扶苏心中仍不肯轻信鬼神之实。
哪怕其中提及的人物,包括自己的先祖秦穆公在内,也未能动摇他的判断。
沉吟片刻,他轻叩案几,正色道:“季师所举诸例,各国史册确有其载。
但孤依然不信世间真有鬼神!”
“方才季师立论,依据不过两点:一是众人亲历之传闻,二是历代圣王贤者的认同。”
“先论后者——圣王贤者之言,就一定正确吗?”
话音落地,扶苏目光如刃,直刺相里季。
虽年纪尚轻,却已有猛虎初啸、群兽慑服的威势。
相里季瞳孔骤缩,万没料到太子竟敢直面挑战圣贤权威。
难道他对古来圣人,竟无丝毫敬意?
可圣贤之见,怎会有误?正是因其德行昭彰、泽被万代,才得“圣”之一字,受千秋尊崇!
于是他斩钉截铁答道:“圣王之言,自然无错!”
扶苏微微点头,继而问道:“既如此,请问季师,周公可算得上圣人?”
相里季一怔,不知此问何意,但仍肯定回道:“周公当然是圣人!”
尽管墨家学派与墨子本人皆不赞同周公所设立的礼乐制度,但对于周公其人——那位一年平定动乱,两年攻克殷商,三年讨伐奄国,四年分封诸侯,五年营建成周,六年制定礼乐,七年还政于成王的周公——
墨家与墨子始终敬重他的功业与德行,愿意尊其为圣贤。
可等等……圣贤?周公?可他们又反对他所创立的礼乐?
相里季猛然睁大双眼,脑海中似有惊雷闪过,隐约间已窥见太子扶苏接下来要抛出的诘问。
而太子扶苏只是微微一笑,语气淡然:“不是说圣王圣人的见解从无差错吗?”
“既然季师承认圣王圣人的主张应当可信,也认可周公确为圣人。”
“那么由这位圣人亲自确立的礼乐制度,墨家、墨子乃至季师您,又为何要加以反对?”
“难道是说,周公不够格称圣?”
“还是说,连圣人的见解也会出错?”
“抑或,是你们所推崇的‘兼爱’‘非攻’之道本身就有偏差?”
“这三者之中,总得有一个站不住脚。
季师以为,错在何处?”
面对太子那双含着期待的眼睛,相里季只觉喉头一紧,苦笑浮上嘴角,竟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他能指认哪一个错了?
他又岂敢轻易断言谁对谁错?
的确,墨家、墨子与他自己都不认同周公的礼乐体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抹杀周公的功绩,更不代表他们有胆量质疑周公配不配称圣。
说句不客气的话,周公是什么身份?辅弼三代,安定天下,制礼作乐,泽被后世;而他自己又算什么?一介布衣学者,谈何资格去评判圣贤的分量!
别说他了,哪怕墨子再世,也不敢轻言否定周公的圣位。
因此,周公为圣,不容置喙。
既如此,那是否意味着,圣人的看法也可能有误?
倘若承认这一点,那就等于明示:周公所定之礼乐,因其出自圣人却仍遭墨家反对,可见圣人之见并非全然正确。
至少在墨家看来,确实如此。
所以,若选“圣人也会犯错”,倒也契合墨家一贯的立场。
可麻烦正在于此——就在方才论及“明鬼”时,墨子正是借用了众人信奉“上古圣王之言皆为真”的共识,指出那些圣王都敬奉鬼神,从而推断鬼神必然存在。
如今若承认圣人之见尚有谬误,太子势必顺势反问:既然圣人的看法未必正确,那他们相信鬼神,是否也不足为据?
进一步便可驳倒“圣王皆信鬼神故鬼神必存”的逻辑。
最终得出结论:即便上古圣贤都言鬼神存在,也不代表鬼神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