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栓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地窨子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婆娘李氏的咳嗽声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心,狗蛋的哭声微弱得让人揪心。
张茂那“十石粟米”的“恩赐”和赤裸裸的威胁,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答应?八十亩地,那是官府分的,是全家活命的根!
没了地,十石粟米吃完,一家人就得饿死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不答应?婆娘的病拖不得,娃饿得皮包骨头……
“爹……冷……”狗蛋蜷缩在炕角,小脸冻得发青。
王老栓猛地站起身,冲到角落里那半袋冻硬的粟米前。他抓起一把,冰冷的颗粒硌得手生疼。这点东西,熬粥都撑不了几天!
他发疯似的翻找,想找出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可除了几件破旧的冬衣,什么都没有。绝望像冰冷的雪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
“栓子……别……别答应他……”李氏挣扎着撑起身,咳得喘不过气,却死死抓住王老栓的胳膊,“地……是命根子……没了地……咱……咱就真没活路了……”
“可你……娃……”王老栓看着婆娘蜡黄的脸,声音哽咽。
“我……我没事……咳咳……挺挺……就过去了……”李氏强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娃……省着点……总能熬到夏收的……”
就在这时,屯西的打斗声、叫骂声骤然拔高!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和器物破碎的声响!比刚才更加激烈!
“杀人了——!张茂的人杀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穿透风雪,直刺王老栓的耳膜!
王老栓浑身一激灵!是刘二嘎的声音!他再也顾不上多想,抓起门边那根赵铁柱留下的粗木棍,对李氏喊了句“看好娃!”,一头冲进了漫天风雪中!
风雪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王老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屯西那口新挖的水井奔去。远远地,他就看到井台边一片混乱!
火把在风雪中摇曳,映照着几张狰狞的脸。张茂带来的两个家奴,正挥舞着木棒和锄头,追打几个衣衫褴褛的移民!地上已经躺倒了好几个,抱着头蜷缩着,其中一个正是赵铁柱!他额头淌血,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被一个家奴狠狠踹倒在地!
“住手——!”王老栓目眦欲裂,怒吼着冲了过去!
“老栓!别过来!”刘二嘎满脸是血,捂着胳膊朝他嘶喊,“张茂这狗日的!说这井是他家的!不让打水!铁柱跟他理论,他们就动手!”
张茂站在井台边,裹着貂皮大氅,抱着胳膊,脸上带着残忍的冷笑,仿佛在看一场好戏。他身边还站着几个平时跟着他混的豪强子弟,也都在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打!给老子往死里打!一群不知死活的贱骨头!”张茂厉声喝道,“敢动老子的井?反了天了!”
一个家奴狞笑着,举起锄头就朝地上的赵铁柱脑袋砸去!
“啊——!”王老栓热血上涌,什么恐惧、什么后果都抛到了脑后!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抡起手中的粗木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个家奴的后背!
“砰——!”一声闷响!那家奴猝不及防,被砸得一个趔趄,锄头脱手飞出老远,人也扑倒在地。
“栓子哥!”赵铁柱趁机挣扎着爬起来。
“王老栓!你敢打我的人?!”张茂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变得扭曲狰狞,“给我弄死他!”
另一个家奴和几个豪强子弟立刻调转矛头,挥舞着棍棒朝王老栓扑来!
王老栓红着眼,挥舞着木棍拼命抵挡。他没什么章法,全凭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木棍砸在对方身上,也挨了好几棍,疼得他龇牙咧嘴。
刘二嘎和其他几个被打倒的移民也挣扎着爬起来,捡起石头、木棒加入战团!场面彻底失控!
雪地上,泥水、血水混在一起,怒吼声、惨叫声、棍棒交击声混杂在呼啸的风雪中!
“反了!都反了!”张茂气急败坏地跳脚,“快去叫陈都尉!叫官兵来!把这帮刁民都抓起来!”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跟他们拼了!反正也是死!”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越来越多的移民从四面八方的草棚、地窨子里冲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锄头、铁锹、木棒,甚至只是冻硬的土块!长期积压的怒火、屈辱、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们像潮水般涌向井台,涌向张茂和他的爪牙!
张茂和他的人瞬间被愤怒的人群淹没!棍棒如雨点般落下!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家奴和豪强子弟被打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
张茂的貂皮大氅被扯烂,脸上也挨了一拳,鼻血直流,吓得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屯田都尉府的方向逃去!
“抓住张茂!别让他跑了!”
“打死这帮吸血的畜生!”
愤怒的吼声响彻夜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响起!“铛!铛!铛!”
“都尉大人到——!官兵来了——!!”
“刁民作乱!速速拿下——!!”
屯田都尉陈邈,在一队手持长矛、腰挎环首刀的官兵簇拥下,终于姗姗来迟!他坐在一顶简陋的暖轿里由四个兵丁抬着,掀开轿帘,看着眼前混乱血腥的场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住手!统统住手!”陈邈厉声喝道,声音尖利刺耳,“反了你们了!竟敢聚众械斗!冲击官差!眼里还有王法吗?!”
官兵们立刻挺起长矛,将混乱的人群隔开。冰冷的矛尖在火把下闪着寒光,暂时压制住了暴怒的移民。
王老栓拄着木棍,喘着粗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淌血。他看着地上呻吟的同伴赵铁柱伤得更重了,看着官兵冰冷的矛尖,再看看暖轿里那张阴鸷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大人!大人!您要为小的做主啊!”张茂连滚带爬地扑到暖轿前,指着王老栓等人哭嚎,“这群刁民!他们……他们要抢我的井!还动手打人!您看!把我打成这样!简直无法无天!这是要造反啊!”
“放屁!”刘二嘎捂着流血的胳膊,怒骂道,“是你们霸着井不让打水!还先动手打人!铁柱差点被他们打死!”
“对!是张茂先动手的!”
“他们霸占水源!欺负我们!”
移民们群情激愤,纷纷指责。
“够了!”陈邈猛地一拍轿栏,打断了众人的控诉。他冷冷地扫视着愤怒的人群,目光在王老栓等人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狼狈不堪的张茂身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但很快被冰冷取代。
“本官不管谁先动手!”陈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聚众械斗,冲击水源,扰乱屯田秩序,就是重罪!”
他抬手一指王老栓、刘二嘎、赵铁柱等几个带头反抗、伤势明显的人:
“来人!将这几个带头闹事的刁民!给我拿下!押入屯中大牢!严加审问——!”
“大人!冤枉啊!”王老栓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是张茂他们……”
“住口!”陈邈厉声打断,“还敢狡辩!带走!”
几个如狼似虎的官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挣扎的王老栓、刘二嘎和已经半昏迷的赵铁柱拖了起来,用绳索捆住!
“大人!大人明察啊!”
“冤枉啊!”
其他移民悲愤地呼喊,却被官兵的矛尖逼退。
张茂看着被拿下的王老栓等人,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他凑近暖轿,低声道:“陈都尉,这帮刁民……”
陈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张茂!你也给本官收敛点!闹出人命,本官也保不住你!滚回去!”
张茂一缩脖子,不敢再多言,带着残兵败将,灰溜溜地走了。
陈邈看着被押走的王老栓等人,又看了看群情激愤却敢怒不敢言的移民,挥了挥手:“其余人等,速速散去!再有聚众闹事者,同罪论处!”
“水源之事,本官自有公断!轮不到你们在此撒野!”
说完,他放下轿帘,暖轿在官兵的护卫下,吱呀吱呀地消失在风雪中。
风雪更大了。井台边,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一群绝望的移民。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映照着他们麻木而悲愤的脸。
王老栓被反绑着双手,踉跄着被官兵推搡前行。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家地窨子的方向,那里有他病重的婆娘和饿得奄奄一息的儿子。
“婆娘……狗蛋……”他喃喃着,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在冰冷的脸上冻成冰痕。他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婆娘和娃……怎么办?
冰冷的绝望,比这腊月的风雪,更加刺骨。黑水屯的夜,在血腥与哭嚎之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呼啸的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抽打着这片充满裂痕的土地。井田制的理想,在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贪婪面前,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这死寂的雪夜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