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田都尉府的大牢,阴冷潮湿,如同冰窖。墙壁上结着厚厚的白霜,空气里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
王老栓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的牢房,铁门“哐当”一声锁死。他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手腕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生疼,脸上、身上的伤口被寒气一激,钻心地痛。
牢房里还有几个人影,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是刘二嘎和另外两个白天被打伤的移民。赵铁柱伤势最重,躺在草堆上,额头缠着块破布,血迹斑斑,人已经昏死过去,气息微弱。
“栓子哥……”刘二嘎挣扎着坐起来,声音嘶哑,“你……你也进来了……”
王老栓没说话,挣扎着爬到赵铁柱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心猛地一沉。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铁柱……铁柱!”他轻轻摇晃着赵铁柱的肩膀。
赵铁柱毫无反应。
“这帮天杀的!”刘二嘎一拳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手上立刻渗出血珠,“陈扒皮!张茂!他们不得好死!”
王老栓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寒意刺骨。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婆娘咳得蜷缩的身影和狗蛋饿得直哭的小脸。
婆娘的药怎么办?娃的饭怎么办?这大牢里,又冷又饿,铁柱这样……能撑几天?自己……还能出去吗?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地窨子里,油灯的火苗微弱得几乎熄灭。李氏的咳嗽声越来越弱,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她脸色灰败,嘴唇发紫,眼神涣散。
“狗蛋……狗蛋……”她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寻找着儿子的身影。
地窨子里空荡荡的。狗蛋不见了!
“狗蛋……”李氏的心猛地揪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无力,重重地摔回炕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娃……我的娃……”她伸出枯瘦的手,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抓挠着,泪水无声地滑落。
屯子西头,靠近河边的那片稀疏的林子边上。风雪呼啸,夜色如墨。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单薄破旧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是狗蛋。
他小脸冻得发紫,嘴唇乌青,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饥饿和寒冷像两只凶猛的野兽,撕咬着他小小的身体。
他记得爹说过,河里有鱼。他饿极了,也怕极了。娘咳得那么厉害,爹被抓走了……他得找点吃的!给娘吃!
“鱼……鱼……”他喃喃着,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河边走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灌进他破烂的草鞋里,冻得脚趾失去了知觉。他摔倒了无数次,又咬着牙爬起来,小小的身体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终于,他看到了那条封冻的弱水支流。冰面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他跑到河边,跪在冰面上,用冻僵的小手拼命拍打、抠挖着坚硬的冰面。
“鱼……鱼……出来……”他一边哭一边挖,指甲劈裂了,渗出鲜血,染红了冰面。冰层太厚了,他小小的力气,连一丝冰屑都抠不下来。
“爹……娘……”绝望的哭喊在空旷的河岸边响起,瞬间被呼啸的寒风吞没。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意识渐渐模糊。
屯田都尉府内,灯火通明。陈邈阴沉着脸,坐在暖炉旁。张茂坐在下首,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未消的怨毒。
“陈都尉,今天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张茂咬牙切齿,“那帮刁民,差点打死我!还有王老栓那几个刺头,必须严惩!杀一儆百!”
陈邈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杀?怎么杀?事情闹大了!你以为绣衣使者是吃素的?今天这事,已经捅破天了!”
“那……那怎么办?”张茂有些慌了。
“怎么办?”陈邈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王老栓、刘二嘎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不能留了!找个由头,就说他们……嗯……勾结鲜卑余孽,图谋不轨!上报郡里,请斩立决!至于其他人……”?他顿了顿,“暂时压下去!你!给我老实点!再惹事,本官也保不住你!”
“是!是!都尉大人英明!”张茂连忙点头哈腰,眼中却闪过一丝得意。除掉王老栓,他吞并王家私田的计划就没人能阻挠了!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是雪的屯丁慌慌张张跑进来:“报!都尉大人!不好了!屯里……屯里乱了!”
“什么?!”陈邈猛地站起来。
“王老栓的婆娘……李氏……怕是……怕是不行了!在屋里咳血!她家那个小崽子……狗蛋……不见了!有人说……看见他往河边去了!屯里……屯里好多人都跑出去找了!”屯丁喘着粗气,“还有……还有牢里!赵铁柱……赵铁柱好像……没气了!刘二嘎他们在牢里嚎呢!外面……外面围着好多人!都在骂……骂您和张老爷……说……说要是不放人,不给说法,就……就……”
“就怎么样?!”陈邈脸色铁青。
“就……就砸了大牢!烧了都尉府!”屯丁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猛地看向张茂,眼中充满了怒火:“都是你!都是你惹的祸!”
张茂也吓傻了,脸色惨白:“我……我……”
“废物!”陈邈一脚踹翻凳子,“来人!备马!调集所有官兵!给我把大牢围起来!敢靠近者!格杀勿论——!!”
屯田都尉府大牢外,黑压压地围满了人!火把在风雪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愤怒、绝望、麻木的脸!
白天械斗的惨状,王老栓等人的冤屈,李氏的病危,狗蛋的失踪,赵铁柱的死讯……如同干柴烈火,彻底点燃了移民们积压已久的怒火!
“放人!放人!”
“陈扒皮!滚出来!”
“张茂!偿命!”
“还我儿子!还我男人!”
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怒吼,孩子的啼哭,混杂在一起,如同滚雷般在风雪夜空中炸响!
刘二嘎的婆娘,一个瘦弱的妇人,抱着她奄奄一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当家的!你在里面咋样了啊!铁柱兄弟没了!栓子嫂子快不行了!狗蛋找不着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她的哭喊,像一把尖刀,刺穿了每个人的心!人群彻底沸腾了!
“跟他们拼了!”
“砸开大牢!救人!”
“烧了这狗官的窝!”
不知是谁第一个捡起了石头,狠狠砸向大牢紧闭的铁门!紧接着,石块、木棍、冻硬的土块,如同雨点般砸向牢门和守卫的官兵!
“反了!反了!”牢门内,守卫的官兵惊恐地大喊,挺起长矛,试图威慑。
“放箭!快放箭!”一个小军官厉声喝道。
“不能放箭!”另一个老兵喊道,“都是老百姓!杀了人,咱们也活不了!”
就在这混乱僵持之际,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举着火把的官兵疾驰而来,为首者正是脸色铁青的陈邈!
“刁民作乱!格杀勿论——!!”陈邈拔剑怒吼,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狰狞!
官兵们得到命令,不再犹豫,纷纷张弓搭箭!
“嗖!嗖!嗖!”冰冷的箭矢,带着死亡的呼啸,射向愤怒的人群!
“啊——!”
“杀人啦——!”
惨叫声瞬间响起!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移民中箭倒地!鲜血染红了雪地!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杀戮惊呆了!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疯狂的愤怒和绝望!
“狗官杀人啦——!”
“跟他们拼了——!”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移民们彻底红了眼!他们不再畏惧冰冷的矛尖和箭矢!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头、木棍,甚至赤手空拳,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向官兵!冲向那象征着不公和压迫的大牢!
一场更大规模、更加血腥的暴动,在黑水屯的风雪之夜,彻底爆发!火光、刀光、血光,映照着漫天飞雪,如同地狱降临!井田制的理想,在这一刻,被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贪婪,彻底撕碎!
白山黑水间,燃起了燎原的星火!而这星火,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整个东北新土蔓延!一场席卷帝国东北的巨变,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