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的爷爷奶奶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异样的气氛,他们已经老糊涂了,听不明白济州岛,定居是什么意思,但那种看着儿女们沉重的脸色,浑浊的眼睛里透出茫然和悲伤。
王永书在老宅过了整个正月,算是弥补这些年缺失的团圆。
二月初一,春寒料峭,离别的日子到了。
其实也没什么太多行李可收拾,王永书说了,济州岛那边衣物被褥一应物品都不缺。
二伯母余翠花认命了。
她没有第二个选择,留下就是守活寡,那种孤寂她已尝够滋味,无论如何是再也忍受不了了,只能跟着男人走。
王长水则是满怀憧憬,在他的观念里,靖武都督府治下皆是充满希望的新天地,从青州府到海外济州岛,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生活,还能体验异域风情,开阔眼界,何乐而不为?
最坚定的是小芳,她早在半个月前,就将州府县里的产业和院子悉数变卖,她曾经被父母用十两银子卖掉,那种经历是她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疤。
如今她拼尽全力挣来的家业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唯有家人,她再也不要分开。
晨光熹微中,一家四口大包小包站在老宅院里,与大伯一家和倚门眺望的爷爷奶奶道别。
王永书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这生活了近四十年的老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刻着童年的记忆和半生的悲欢。
说不留恋、不悲伤,那是假的,他的眼角终究是湿润了。
“走吧...”
他哑着嗓子说道,率先转过身,目光却定住了。
只见院门外那棵老槐树下,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穿着普通,面容饱经风霜却目光沉静的中年男人。
他就那样站着,仿佛已等了许久。
王永书的心脏抽搐了一下,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那是他的三弟,王永平。
当年他以偷鸡摸狗,有辱门风为由,力主将其一家人赶出王家家门。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他们兄弟二人,自那以后已有很多年没说话了,显然,王永平已经得知了他们要远行的消息,特意赶来相送。
王永书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是何等的书生意气,自诩读书人,看不起这个只会埋头种地的泥腿子三弟,连带着对老三家的三个孩子,尤其是那个不肖子王长乐,也从未拿正眼瞧过。
可如今呢?
自己奔波半生,也不过在海外谋了个小官,鬓角已染风霜,脊背也不再挺直,而眼前这个曾被自己轻视的三弟,却生养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儿子,贵为靖武亲王之父,堪称大秦最尊贵的人之一。
更讽刺的是,自己如今这沉默寡言,不知如何表达的模样,倒像极了记忆中老三从前的样子。
兄弟二人相对无言,最终,还是王永平先开了口,“二哥...走吧,我送送你们。”
王永书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他哽咽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默默启程了。
一路步行,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四天,才抵达青州府码头。
这四天里,兄弟二人依旧话不多,隔阂不是那么容易消融的,王永书心中感慨万千,他们兄弟得有二十多年没有这样一起走过路了吧?
抵达码头时,已是黄昏。
运河上的水汽吹来,夕阳将河面染成一片金黄。
临别前,王永平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两个沉甸甸的包袱,递给王永书。
“二哥,这个你们带上。”
王永书下意识想推拒:“老三,这...使不得...”
王永平目光恳切:“远赴他乡,什么都不容易。收着吧,也算...也算是我这当兄弟的一点心意。”
一向泼辣的二伯母余翠花,出奇的安静顺从。
或许是畏惧于王长乐如今的滔天权势,同行四天,她竟破天荒地没有抱怨过一句,此时她弯了腰,行了一礼低声道:“谢...谢谢他三叔。”
这时,前往莱州转运的船缓缓靠岸了。
王永书一家四口踏上了登船的跳板。
王永书站在船舷边,回头望去,只见三弟王永平依旧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船,缓缓离岸。
王永平默默地注视着那艘载着二哥一家的船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波光粼粼的天水相接处。
良久,他抹了一把眼角。
微风依旧吹拂,码头上人来人往,喧嚣依旧。
莱州是整个靖武都督府的大本营,也是如今山东最发达最繁华的地方,二月的莱州府码头,春寒料峭,却掩盖不住冲天喧嚣与繁华。
运河与海港交汇处,千帆云集,舳舻相接。
高耸的靖武军战舰披着寒光巡弋在深水区,体型庞大的福船,广船则密密麻麻地停靠在码头,桅杆如林,旌旗招展,更有数不清的漕船,货船,客舟在水道中穿梭不息,船工号子声,商贩叫卖声,车马喧哗声交织成一片。
码头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穿着各色服饰的商人,水手,力工,旅客匆匆而行,扛着麻包的苦力喊着号子,汗流浃背,操着南腔北调的商贾围着货堆激烈地讨价还价,售卖热汤面,烧饼,杂货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海风,茶叶,丝绸,香料混合气味,以及食物蒸腾的热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码头告示栏那一长排整齐的售票与货运窗口,上方悬挂着巨大的航线图,清晰地标注着通往两江,高丽,东瀛,乃至南边的航线班次。
靖武都督府的官营船队几乎每隔一两天便有大型船只定期往返,海路通畅,航贸发达,可见一斑。
王永书一家四口站在熙攘的人流中,颇有些目不暇接。
王永书和王长水毕竟见过些世面,虽也惊叹于莱州的繁华,尚能保持镇定。
而二伯母余翠花和小芳,尤其是余翠花,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她这辈子连清兰县城都没去过几次,此刻只觉得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景象,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先前在村里的那点泼辣劲儿,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小心翼翼和畏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