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得早，前往高丽济州岛的客船还在做最后的补给清理，码头上管事的人说，估摸要等到午时才能排队登船。
于是，一家四口便在码头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酒楼，准备吃点东西，歇歇脚。
酒楼里也是人声鼎沸。
跑堂的伙计肩搭毛巾，端着菜盘在桌椅间灵活穿梭，高声唱喏。
王永书寻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看了看墙上木牌写的菜价，心下暗暗咂舌莱州的物价，但还是点了几个家常炒菜，一盆米饭。
菜上得很快。
余翠花看着桌上油光锃亮的炒肉片和碧绿的青菜，若是平时在家，早已开始评头论足，嫌咸嫌淡，可此刻，她只默默拿起筷子，小口扒拉着米饭。
她这等妇人便是如此，在村里横，一旦来到广袤天地，便不敢放肆嚣张了，周围食客谈笑风生，让她感觉自己格格不入，生怕一开口就露了怯，惹人笑话。
就在这时，邻桌几位商人打扮的食客高谈阔论着，声音传了过来，内容让王永书一家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嘿，听说了吗？最新的‘靖武通宝’银币已经铸出来了，成色足，分量准，比官府的杂银好用多了，以后做生意，就认准这个。”
“高丽那边才叫热闹，靖武亲王麾下的‘救国军’，三下五除二，已经把盘踞在那儿的倭寇清理得差不多了，现在正跟高丽王室谈判呢，我看啊，用不了多久，高丽就得彻底归附。”
“这算什么？东南沿海才叫大捷，西洋鬼子的什么火枪队，上万人被王爷包了饺子，全军覆没，福建那边几十个不服王化的土司，也被王爷收拾得服服帖帖，连最硬的澜沧峒都跪地投降了，琉球岛也收复了。”
“啧啧，王爷用兵，真如雷霆啊！这才几年工夫？”
“可不是嘛！我看啊，照这个势头，用不了几年，这东海、南海，都得姓王了！”
王永书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谈笑间灭国，挥手定乾坤，这哪里还是个亲王？
这威势怕是比皇城里的皇帝还要煊赫三分。
王长水满脸兴奋与崇拜，低声道：“爹，娘，姐，你们听见没？长乐堂哥太厉害了！”
小芳目露异彩，心中对堂弟充满敬佩。
反应最激烈的是余翠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手心里的冷汗都出来了。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在王老宅，自己是如何刻薄对待三房一家，尤其是如何咒骂王长乐是败家子、祸害的场景...
“王长乐竟然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余翠花心里翻江倒海，偷偷看了一眼沉默的男人和儿女，第一次觉得离开云溪村，远赴海外，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离那个权势滔天如同烈日当空的靖武亲王远一些...
跑堂伙计端着一个大托盘，笑容满面地过来了，“几位客官，菜齐了，另外，这是本店奉送的煎蛋，每人一个。”
伙计利索地将四个油汪汪的煎荷包蛋分别放在四人碗里。
那煎蛋色泽金黄，边缘微焦，蛋白嫩滑，蛋黄似乎还是溏心的，散发着浓郁的蛋香和油香，让人食指大动。
余翠花瞪大了眼睛：“这...这不要钱？”
伙计自豪地笑道：“大娘，这是咱们莱州的特色。托靖武禽业的福，如今鸡蛋便宜得很，只要点够五个菜，就每人送一个，您尝尝，香着呢！”
余翠花第一次吃到免费的煎蛋，咬了一小口，从未体验过的香滑口感在嘴里化开，心里嘀咕这蛋咋比自家自己喂的鸡下的蛋还香？
她对海外的新生活不由生出了一丝遐想。
很快，午时到了。
码头上前往高丽和东瀛的乘客开始排队登船，队伍排得老长，人声嘈杂。
轮到王永书一家时，王永书从怀中掏出一块木质腰牌，递进售票窗口。
窗口里坐着个识文断字的年轻管事，接过腰牌仔细一看，脸上立刻笑容。
“哟，原来是耽罗县农业司的王司长，失敬失敬。”说着，麻利地撕下四张船票递了出来。
王长水好奇地问：“爹，不用付铜板吗？”
那管事笑着解释道：“小公子有所不知，咱们靖武都督府有规定，治下官员省亲，返乡，上任，乘坐官营船只都是免费的，还管一日两餐呢。”
“哦...”王长水恍然大悟，心中对靖武都督府的归属感和向往又加深了一层。
登船后，他们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官营客船的待遇。
这是一艘庞大的福船改造成的客货两用船，长约七十多米，桅杆高耸，看起来颇为雄伟。
船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乘客，少说也能载个三四百号人，单独的船舱是别想了，王永书一家四口只能和另外几户人家挤在一个用木板简单隔开的大通铺里，空间狭小，空气混浊。
二月的海风凛冽刺骨。
大船解开缆绳，扬起风帆，缓缓驶离莱州港，开始了飘洋过海的旅程。
起初，王长水和小芳还兴奋地趴在船舷边看风景。但很快剧烈的颠簸就让他们笑不出来了。
余翠花首当其冲，脸色发白，胃里翻江倒海，没过多久就趴在桶边呕吐起来，小芳和王长水也相继出现了晕船的症状，蔫蔫地靠在铺位上，难受得紧。
王永书叹了口气，递上清水和汗巾，这场景何曾相似？与他当年第一次远赴济州岛时一模一样。
这次的航行，远比王永书预想的要艰难。
海上天气变幻莫测。
行程中遭遇了两次大范围的暴风，一时间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在甲板上噼啪作响，海面上波涛汹涌，巨浪如山，福船即便庞大也如一片树叶在波峰浪谷间剧烈地起伏，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吞噬。
狂风怒号着，撕扯着船帆，呼啸不断。
更糟糕的是还遇上了持续的逆风，船速大大减缓，航程一再拖延。
原本七八天的航程足足在海上漂泊了十五天，众人才望见了济州岛的轮廓，那是一座那座笼罩在淡淡海雾中的绿色岛屿，船上所有乘客如释重负，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