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了义父不日便将归来的确切音讯,张无忌心中快慰难言。
这些时日,他或处理教务、思量如何使明教未来;或与杨不悔、蛛儿、小昭三女闲坐谈天。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眉宇间皆是愉悦之色。
相较之下,明教高层如杨逍、殷天正等人,却是愁云满面,每每聚首,总免不了几声长叹。
半月来,几人几番相劝于张无忌,奈何这位年轻教主心意如铁,绝无转圜余地——只待狮王回山,便将这副教主的大印交付!
眼见除夕将近,归期已迫在眉睫,杨逍无奈之下,只得寻爱女杨不悔商议。
“不悔。”杨逍面带忧焚,“为父有桩心事,思来想去,或只有你能相助。”
待言明是想请她劝说张无忌留下继任教主,杨不悔秀眉微蹙,踌躇片刻方低声道:“爹爹,这事……只怕难为。无忌哥哥的性子你向来知晓,他既已拿定主意,是难使他回头了,除非有其他事情能让他改变。”
杨逍喟然一叹:“为父何尝不知。你只需尽力就好……或可设法在狮王归来后,多留你无忌哥哥在总坛盘桓些时日。余下之事,我等自会寻机,与狮王他……委婉陈情。”
同样的,殷天正亦寻到蛛儿,让她做说客。
一听是让她劝表哥张无忌别让位给谢逊,她即刻摇头如拨浪鼓,眼神执拗:“爷爷,表哥他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厢金花婆婆则被二位法王隐隐“请托”,不得不寻个话头与女儿小昭说起此事。
小昭听罢,却是盈盈一笑,笑容里有着安然恬静:“教主哥哥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小昭便跟去哪儿,帮衬些什么。旁的……小昭却是不懂,也不必懂。”
转眼间,距除夕佳期,只剩八日。
光明顶大厅内,明教的诸旗使、五散人、法王要员等齐聚一堂,肃穆无声。
张无忌立于主位之前,目光沉静,缓缓扫过堂下众人:期盼、挽留、惋惜、焦灼……种种心意,如何瞒得过这位心思通透的少年。
他深知众人赤心为教,可那肩头道义、父子伦常的天秤,亦早已在他心中笃定不移。
“诸位好兄弟,”张无忌朗声开口,清越声音回荡殿宇,“明日拂晓,我等便启程下山!恭迎义父——金毛狮王谢逊,回归光明圣顶!待得狮王重登故座、厘定大计之日,即是我明教上下,共奉新教主之时!”
堂下默然无声,无数道目光紧紧锁在张无忌身上,炽热如炬,分明是无声的呐喊:“教主!三思!”
张无忌对此恍若未觉,续道:“此番接迎,明教精英倾巢而出,恐致总坛守卫空虚。故此,”
他目光转向面色冷肃、寡言少语的冷谦,“须有得力之人坐镇中枢。冷先生心思缜密、公义凛然,总坛防卫及一应要务,便请您暂代决断,便宜行事!”
“好。”冷谦眼皮微抬,干脆利落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以他铁面无私、处事公允之名,确是最稳妥的留守人选。
翌日天色微明,张无忌一身青衫,与杨逍、殷天正、韦一笑、周颠、说不得等明教重要人物,汇同百余名精锐教众,一行车马旗帜鲜明,浩浩荡荡出离光明顶,踏上了通往甘凉大道的漫漫路途。
绿柳山庄,坐落在甘凉大道旁一处清幽之所。庄如其名,周遭溪流环绕,堤岸上万条柔柳抽芽待青,显是江南匠心点缀于这塞上风物之中。
众人马刚过了玉门关,便有数骑扬尘迎来。为首者,正是那曾为信使的壮硕汉子——孙三毁。
“孙某奉主命,在此恭迎明教诸位英雄!张教主,诸位豪杰,这边请!”孙三毁恭敬抱拳,引着众人折入一条清溪潺潺的岔道。
不出半个时辰,绿柳山庄那颇有江南韵致的轮廓,已遥遥在望。但见庄门前人影绰绰,早早便摆开一副宴客的场面。
为首两人,气度不凡,分外引人注目。
左侧一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一身锦缎箭袖,外披玄色大氅,眉峰如剑,虽只闲立,却隐隐有虎踞龙盘之态,俨然久居人上的威仪。
另一人则要“年轻俊秀”许多,约是十六七岁模样,唇红齿白,眉眼灵透如画。一身素雅玉色长衫,手中把玩一柄象牙骨折扇。
左侧男子见大队人马辚辚而至,前踏一步,朗声含笑拱手,礼节不卑不亢:“在下王保保,恭候明教诸位英雄大驾!山路迢迢,风霜劳顿,仓促所备薄仪,若有疏漏简慢之处,还望张教主与各位豪杰海涵,多多包涵!”
右侧的“少年”手中折扇“啪”地一收,抱拳行礼,清亮的声音带着三分娇俏七分戏谑:“张大教主,还是第一次见面呢,没想到会是在这种状况下。”
张无忌翻身下马,目光在王保保身上略作停留:“久闻王保保公子英名,如雷贯耳。”
王保保的名字,张无忌等一众明教之人可不陌生,主要是他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的名号很响亮,可以说得上是与明教敌对势力的人。
张无忌目光转向赵敏,惟有无尽温和掩饰其中:“敏姑娘,确实第一次见面。”
赵敏那双妙目在张无忌脸上转了一转,忽地悄然靠近两步步,压低声音笑语:“那你说说……是我漂亮,还是玉儿漂亮?”语气里含着四分促狭,六分考教。
张无忌登时苦笑不已,只得含糊道::“各有千秋。”
他身后韦一笑早按捺不住好奇,凑近殷天正耳根嘀咕:“鹰王,教主和这女扮男装的……瞧着交情匪浅啊?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殷天正皱了皱眉,亦是缓缓摇头。
赵敏一对妙目瞧着张无忌那隐含局促的神色,唇角笑意愈发灿烂明媚。
王保保轻咳一声:“诸位,舟车劳顿,且请随我入内奉茶。谢逊谢老前辈已在厅中相候,想是盼得心焦了。”
众人鱼贯入庄。穿过照壁回廊,惊觉内院早已张灯结彩,偌大庭院竟设下十数席极丰盛的酒宴,足见主家的重视备至。
赵敏深知张无忌此刻必是心急如焚,也无心引他流连眼前精心布置的亭台花榭,径直引向灯火通明、人声隐约的大堂。
只见那极轩敞的花厅之内,两把紫檀太师椅左右分设。左首椅中端坐一人,高大挺拔的身躯,双目已盲的金毛狮王,谢逊。
右边坐着面庞方正的男子,他身上那股出入征伐的肃杀威严,一看能让人猜到是军中之人。
而他也就是王保保和赵敏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
堂上正自交谈的二人,闻得脚步声与人语,便适时收住话头,转头静待来人。
“义父……”张无忌一眼瞥见那魂牵梦萦的身影,喉头哽咽,眼眶发热,急步抢上前去
“无忌……是你么?”谢逊闻风辨形,脸上霎时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双臂探出,如铁钳般牢牢攫住了张无忌双臂,声音微颤。
“是孩儿,义父!”
“好好好……”谢逊粗糙的大掌摸索着抚上张无忌年轻的面庞、肩背,“让义父好生‘瞧瞧’,你长成了何等模样?”
他指尖缓缓划过张无忌的眉骨鼻梁,末了喟然一声,竟似带着满足的笑意:“嗯……轮廓依稀,神似翠山当年!必定是个端方俊朗的好儿郎!”
“那是自然!”一旁的殷天正爽朗接口,语气中满是做外公的骄傲,“我这对孙儿模样好,品性佳,不知有多少姑娘家……”
话未完,已被谢逊嘶哑却饱含情义的声音打断:“殷二哥!久违了!……”
“三哥,许久不见,身子骨还硬朗?”
“韦四弟,是你!”谢逊声音一扬,关切道,“你那的寒毒……可好了?”
“哈哈!承天之幸!此全赖咱们张教主神功绝世,妙手回春!”韦一笑笑声洪亮,刻意将“张教主”三字咬得极重。
谢逊闻言,神情陡然郑重:“无忌……果然?你真的接了明教教主之位?”赵敏虽曾提起,他心中总存着几分不敢置信。
言罢,竟猛然挣脱张无忌搀扶,身形一沉,便要屈膝行那教中参拜大礼:“护教法王谢逊,拜见教主!”
张无忌哪能受此大礼。双手疾托,一股柔正内力稳稳住义父身形:“义父切莫如此!孩儿不过代您暂摄教务,勉为支撑罢了!此行正是率本教诸位老兄弟,迎您老重登总坛光明顶,执掌教主之位啊。”
谢逊斩钉截铁:“不可!我已是垂暮无法看事之辈,如何担得起这万钧重担?”
张无忌急切道:“你的双眼,孩儿已有疗复之法……”
谢逊依旧摇头,眉宇间忧色不减:“纵能复明亦不可!昔年旧恨,血海滔天。我若为教主,明教立成天下公敌!”
“义父勿忧!那积年的旧怨……我已化解了七七八八。”张无忌沉声道,给谢逊讲述起,将如何洞悉成昆阴谋、瓦解六大派围攻、并将成昆本人擒获之事,简要说来,“……眼下那恶贼成昆就在庄外押着,任凭义父处置。”
谢逊听罢,浑身杀气骤涌又凝,面上悲愤与沧桑交织,最终化作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带我去见他。”
“这是自然。”张无忌向赵敏示意,赵敏立时会意,低声吩咐孙三毁,很快指了一处院落深处静室。
很快,已经废了功夫的成昆便被带了进来。
谢逊虽目不能视,但能清楚听到成昆所在的位置,“成——昆!”
“可曾想过有今日?一身倚仗的武功,被吾儿无忌尽废!半生鬼祟算计,亦在他手中灰飞烟灭?”
成昆被按跪在地,脸上却无半分惧色,唯有冰冷的讥诮:“嘿嘿……要杀便杀,废什么话?!只恨苍天无眼,让你们明教,气数未尽!”
自光明顶受制,他便知结局,早抱死志。
“你——”谢逊闻他此言,心火骤然冲天:“事到如今,你可有一丝一毫悔意于那些枉死之人?!”
“悔?我只悔当年未能早携师妹私奔出逃!让阳顶天那厮……”成昆嘶声冷笑,绝口不提因他之祸殒命的谢逊妻儿老小。
谢逊怒极反静,声音倏地沉冷如九幽寒铁:“好!好一个执迷不悟!成昆……你我师徒一场,今日恩仇,就此了断!”话音未落,一道撼人心魄的烈风凭空卷起!
众人但见乌光一闪!
是屠龙刀出鞘!谢逊手中那柄威震武林的巨刃,挟着积郁三十载的血泪仇恨,撕裂空气,发出龙吟虎啸般的厉啸,毫不犹豫地直劈而下!
成昆自知必死,也不挣扎,甚至微微昂起了脖子。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与骨骼碎裂声爆开!热血狂溅,染红了半壁石墙!
谢逊收刀而立,虎躯如古松般挺直。片刻死寂后,喉间陡然迸发出一声穿云裂帛、饱含无尽悲怆苍凉的厉吼:
“啊——吼——!!”
这吼声,仿若雄狮痛失至亲,又似苍鹰折翅云巅,凄厉荒凉之声,震得屋瓦梁椽簌簌作响,直击厅内诸人神魂深处!
纵然是见惯沙场喋血的汝阳王察罕特穆尔,闻此悲啸,心头亦不免泛起酸楚与沉肃。
吼声渐息,谢逊面上悲容未敛,忽的右掌回圈,凝聚残余真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竟重重印向自己小腹丹田要穴!
“噗——!”一口殷红热血猛地喷出!
“义父!!”张无忌肝胆俱裂,飞扑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谢逊,急探其脉门,发觉丹田气海已破,一身苦修数十载的雄浑内力,竟被他自行震碎崩散!
“哈……咳咳嗬……”谢逊嘴角带血,眉宇间却仿佛卸下万钧重担,露出一种惨痛却又解脱般的淡笑,“这一身的本事……本就是得自成昆所授。如今他死了,这武功,也算是物归原主。从此两不相欠,恩仇……俱泯……”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目睹此状,动容上前,郑重拱手:“谢狮王恩怨分明、自绝神功,此等魄力与担当,本王,着实敬佩!谢狮王乃是一条真正铁骨铮铮的好汉!”
“哈哈哈!王爷过誉……”谢逊强压翻涌气血,豪笑一声,“待会儿……王爷可要陪老夫痛饮三坛!不许推辞!”
汝阳王肃然道:“理当奉陪!不醉不归!”
一旁王保保亦心折不已,上前一步按胸行礼:“谢前辈真豪杰!晚辈王保保,也陪前辈饮个尽兴!”
蒙人最敬这般快意恩仇、刚烈无双的好汉!谢逊报仇后自毁长城,只为彻底断却过往师承渊源,其绝决心性与赤诚肝胆,令在座蒙古贵胄深为之折服。
“好!此皆铮铮男儿!岂能无酒!”
汝阳王一声令下,让早已备好的盛宴如流水般呈入。灯火通明的院落之内,霎时杯觥交错,弥漫着豪饮高歌的喧腾之气——一场夹杂着血泪余烬、亦承载着新生意气的酒宴,就此轰烈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