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同的“借浪”之策,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池塘中投入了几颗形状各异的石子。
涟漪从不同的角落漾开,相互碰撞,激起更细碎也更难预测的波纹。
山东,登州府,王氏大宅。
雕梁画栋的厅堂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聚集在此的几位豪强脸上的阴郁。
王老太爷须发皆白,是登州地面上数得着的大户,田产商铺无数,更兼族中曾有人在伪齐为官,影响力盘根错节。
近日府衙派下的胥吏,拿着南唐的《均田令》和鱼鳞册,开始重新丈量田亩,登记丁口,态度虽还算客气,但那公事公办的架势,已然触动了几家最根本的利益。
“王老,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李家主事是个暴脾气,拍着桌子,“那《均田令》分明是要挖咱们的根!什么‘无主荒地’?那都是咱们祖辈开垦、经营多年的熟地!还有那‘摊丁入亩’,算下来,比伪齐时候的税赋只多不少!南人这是要把咱们山东人的血汗榨干,去填他们北伐的窟窿啊!”
旁边几位家主也纷纷附和,言辞激烈。
王老太爷端着茶盏,浑浊的老眼半开半阖,听众人发泄完,才缓缓道:“朝廷法度,岂是我等可以妄议?南军势大,如今河北已平,兵锋正盛啊。”
“兵锋再盛,也得讲道理吧?”另一人压低声音,“我听说,北边(指河北)那边,不少降将日子也不好过,南人根本信不过咱们北方人!还有消息说,南边那位陈先生,下一步就要清理咱们这些‘前朝余孽’了!”
这话如同毒刺,扎进了众人心里。
他们这些地方豪强,在伪齐和狄虏统治时期,或多或少都有些合作,如今最怕的就是秋后算账。
厅内一时沉寂,只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轻响。
就在这时,王老太爷身边一个一直垂手侍立、看似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般低语:“唉,这世道,真是……听说海上的生意,近来也不太平,官府查得严。有些老朋友,都在想办法往外转移些浮财,以备不测啊……”
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
海上生意?转移浮财?
几位家主眼神闪烁,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目光。
他们都是地头蛇,自然知道“鲨鱼岛”和“保商”行会的存在,甚至私下有些往来。
管家这话,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王老太爷仿佛没听见,只是放下茶盏,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老朽年迈,有些乏了。诸位,各自珍重吧。”
送走客人,厅内只剩下王老太爷和那名管家。
“海上……真能靠得住?”王老太爷声音低沉,再无方才的老态。
管家躬身:“老爷,那‘文掌柜’递过话,说只要咱们这边‘动静’够大,吸引住官府注意,海上的朋友,自有办法帮咱们把紧要的东西运出去,南边、东瀛、甚至南洋,都有路子。至于将来……乱世之中,手中有钱有粮,何处不可安身?”
王老太爷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河北,安北府(邺城)城外军营。
石破天果然按照陈策的指示,大张旗鼓地召集了所有降军将领,举办了一场“恳谈会”。
校场上旌旗招展,杀猪宰羊,酒肉管够。
石破天换上了一身比较正式的铠甲,端坐主位,顾青衫陪坐一旁。
酒过三巡,石破天端起酒碗,声如洪钟:“诸位兄弟!今天把大家叫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喝酒,吃肉,说说心里话!”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各异、大多带着戒备的降将面孔。
“俺老石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但有一点,俺敢对天发誓!”他猛地将酒碗顿在桌上,“自打你们跟着俺石破天反正那天起,你们就是俺的兵,是北伐军的兄弟!以前给伪齐、给狄虏卖命,那是各为其主,过去的事儿,老子不提!以后,只要你们遵纪守法,奋勇杀敌,立功受赏,跟老子的江南老兄弟一个样!谁敢因为你们是河北人,就他娘的搞区别对待,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配合着他那极具感染力的粗豪姿态,让不少降将脸上的神色松动了一些。
顾青衫适时起身,文质彬彬地拱手:“石将军所言,正是陈先生与本官之意。朝廷(永王)用兵光复,意在拯民于水火,而非分南北,别新旧。近日军中有流言,谓江南将另派人来接管河北要职,纯属无稽之谈!诸位请看——”他一挥手,亲兵捧上几份文书和印信。
“经陈先生与石将军提请,朝廷已正式下文,擢升原赵州守将张焕为安北府团练副使,原磁州司马李贽为粮秣转运副使……”他一连念了七八个名字,皆是近期表现不错、或素有能力的河北籍降将,委以实职。
这一下,场中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被点到名字的将领又惊又喜,其余人也看到了希望。
石破天和顾青衫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恰到好处。
紧接着,顾青衫话锋一转,面色肃然:“然,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前番马扩受奸人蛊惑,妄图作乱,已被明正典刑!此等行径,不仅害己,更险些陷三军于险地!陈先生有令,凡我北伐将士,务必同心同德,若有再敢心怀异志、传播流言、破坏团结者,马扩便是前车之鉴!”
恩威并施之下,原本有些浮动的军心,迅速被压了下去,甚至变得更加凝聚。
燕山以北,耶律大石的王帐。
耶律大石正值壮年,鹰视狼顾,是辽国遗族中难得的枭雄。
他占据了燕山以北的部分草原和山地,厉兵秣马,同时与狄虏、南唐、高丽各方周旋,艰难地维持着独立。
当他接到来自南方的警告,称南军下一个目标便是幽燕,且与高丽有所勾连时,他并未全信,但也无法完全忽视。
南军新灭河北狄虏,士气正旺,陈策用兵又向来诡谲,不得不防。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另一条更加隐秘、但似乎更可靠的渠道也传来了消息:南唐朝廷(以永王和陈策的名义)有意与燕山政权划界而治,互不侵犯,并开放边境榷场,互通有无。消息中还“不经意”地提及,东海有股不明势力(暗指鲨鱼岛)正在上蹿下跳,试图挑拨南北关系,其首领疑似前伪齐重要谋士,心术不正。
两条截然相反的消息,让耶律大石陷入了沉思。
他召来最信任的谋士和将领商议。
“南人狡诈,其心难测。陈策新定河北,急需稳固,此时与我开战,并非上策。划界互市,倒有可能是真。”一名老成持重的将领分析道,“至于那东海势力……若真是伪齐余孽,其挑拨离间,倒更有可能。伪齐覆灭,其残党无处容身,自然希望天下越乱越好。”
耶律大石指节敲击着铺在矮几上的简陋地图,目光在燕山南北逡巡。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增兵边境关隘,严密监视南军动向,但不可主动挑衅。派人去边境,与南人接触,试探其关于互市的具体条件。另外……”他眼中寒光一闪,“查一查那个东海‘鲨鱼岛’,看看究竟是什么货色,敢把主意打到本王头上来!”
他没有完全相信任何一方,但倾向于暂时维持现状,同时警惕潜在的搅局者。
金陵,澄心堂。
各地的最新情报雪片般飞来。
“先生,山东王氏等几家豪强,虽未公开异动,但其与‘隆昌货栈’及登州几家钱庄的资金流动急剧增加,似在变卖田产、积聚现银。王家庄园近日有不明身份的外地人出入。”赵铁鹰禀报。
“河北军心已稳,石将军擢升河北籍将领之举效果显着。关于江南派人接管的流言已基本平息。”吴文远也带来了好消息。
“燕山耶律大石方面,其加强了边境戒备,但也派出了接触的使团,似有谈和互市之意。同时,其麾下探马对山东沿海的关注度有所提升。”赵铁鹰补充道。
陈策仔细听着,将各方动向在脑海中飞速整合。
“范同的‘借浪’,起效了,但又没完全起效。”他缓缓道,“山东豪强被撩拨起了自保和转移财产的念头,这是‘浪’;但他们尚未真正掀起对抗新政的民变或暴乱,浪头还不够高。河北的流言被我们及时扑灭,反而借机凝聚了人心,范同这浪没借成,反送了我们一阵东风。燕山耶律大石心存疑虑,但更警惕范同这个搅局者,并未轻易被当枪使。”
吴文远道:“如此看来,范同此计,似乎收效甚微?”
“不。”陈策摇头,目光锐利,“恰恰相反,他成功地让山东的水变浑了。豪强转移财产,必然加剧地方上的银钱流动和人心惶惶,也给‘隆昌货栈’和‘保商’行会洗钱、运作提供了更多掩护和机会。更重要的是,他让我们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关注、防备山东可能出现的乱子。这就达到了他部分目的——牵扯我们的注意力。”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山东:“陆上的浪虽未滔天,但暗涌已生。海上的绞索,该收得更紧一些了。告诉水师和市舶司,对前往高丽、倭国,特别是山东以北航线的商船,查验再严格三分!重点排查大宗金银、贵金属、以及……地契、盐引、船引等票据的异常流动!我要让‘隆昌货栈’想运出去的东西,堵在港口;想换回来的硬通货,进不了他们的口袋!”
“另外,”陈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山东那几个跳得最欢的豪强,其变卖田产、转移资金的证据,该收集得差不多了吧?”
“已有相当把握。”赵铁鹰答道。
“好。”陈策语气转冷,“将证据整理妥当,连同他们与‘保商’行会勾连的线索,一并密送登州新任知府(由顾青衫举荐的干员)手中。告诉他,可择机敲打,但不必急于收网,要看准时机,最好能借此,撬开‘保商’行会更深的内幕。”
他要将范同掀起的“浪”,引导向范同自己构建的暗礁之上!
“至于燕山那边,”陈策看向吴文远,“既然耶律大石有意接触,便以议事府名义,正式派遣一位精明能干的使者,前去洽谈互市细节。态度要诚恳,条件可优厚,务必让其相信,我们的敌人是狄虏及其残党,而非所有北方势力。同时,‘不经意’地将我们掌握的、关于‘鲨鱼岛’与伪齐余孽、江南叛逆可能的关联,透露给耶律大石的使者。”
他要将范同试图借用的“北浪”,彻底化为己用,甚至变成拍向范同背后的一股暗流。
浪已起,方向却未必如撒石者所愿。
真正的弄潮儿,善于在起伏的波涛中,驾驭方向,甚至借力打力,让那看似汹涌的浪头,反噬其源头。
范同站在鲨鱼岛的了望台上,看着愈发阴沉的海天,感受到的却不是“借浪”成功的喜悦,而是一种被无形罗网缓缓收紧的冰冷窒息。
陆上的回应混乱而微弱,海上的压力却有增无减。
他开始怀疑,自己抛出的石子,是否真的能激起想要的波澜,还是……反而暴露了自己投石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