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仍未停,风卷着碎玉打在衢州驿馆的窗纸上。
林小川额角的汗把枕巾洇出个深痕,左手裹着的布巾渗出暗褐,那是断指处的血与脓水混了雪水,在寒夜里发着腐气。
范如玉跪在床前,将温热的药汁吹了又吹,才抵上少年干裂的唇:小川,喝药。
少年喉结动了动,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不...不能退...他烧得眼尾通红,断指的手虚虚抓向床头的血书,辛公若不应...我便割腕...
范如玉心口一揪。
她解下腰间的银簪,挑开他手上的布巾,腐肉的酸臭混着药香扑面而来——那截断指的断面早没了新鲜血色,泛着青灰,周围的皮肉肿得发亮。
她取过瓷瓶里的金疮药,用银针挑开脓头时,少年疼得弓起背,却仍咬着牙不吭一声。
你这股子拗劲,倒像块烧红的炭。范如玉用细布重新裹好伤处,将自己的狐裘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可炭烧得太急,容易熄。她转身从书箱里取出半卷《美芹十论·总论》,展开时纸页发出脆响,你听着——辛某之志,不在一人之忠,而在万民之安。
若你这般折了,谁替那些不敢说话的百姓攥紧笔杆?
林小川的眼睫颤了颤,烧得混沌的神志里,万民之安四个字像根线,慢慢将他拽回清醒。
他望着范如玉鬓角的霜雪,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念《论语》。
喉间的灼热退了些,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夫人...那信...
范如玉将《总论》轻轻放在他枕下,你写的血书,和衢州三千百姓的名字,都在张公公怀里的黄绢上。她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发,指腹触到滚烫的皮肤,眼眶便酸了,睡吧,等你醒了,我给你煮碗姜糖粥。
少年终于闭了眼,呓语渐轻,最后只剩含混的信在...心不溃...
临安宫城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
张承恩跪在砖地上,额角的汗渗进冠带里。
他怀里的三十余卷名册还带着衢州的寒气,展开时纸页上的冰碴子簌簌落在青玉案几上。
陈大石?孝宗赵昚的指尖停在第三卷末尾,那行字被冻墨染得模糊——常山乡农陈大石,年五十八,携《辛公安民约》抄本求见。
他翻到卷末附记,归途遇雪,毙于七里坡,怀中书册未沾片雪,喉结动了动,这老匹夫...倒比朕还倔。
陛下。张承恩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笺,太学程祭酒有密笺。
素笺展开,程元凤的瘦金体力透纸背:昔以为北伐劳民,今观辛公以德聚民,以信立国,乃真社稷之器。
若弃之,是弃天下之心。
孝宗盯着弃天下之心五字,忽然将素笺拍在案上。
鎏金烛台的光映得他眉间沟壑更深:联让他去湖北管漕运,原是怕主战派激得金人南下。
谁曾想...这稼轩,倒把漕运做成了民心秤。他抓起案头的蜜橘,剥了一半又放下,传联口谕,着人去衢州探探——那些百姓,当真只是为他辛稼轩?
衢州的江风卷着雪粒子,割得人面皮生疼。
辛弃疾立在江边礁石上,陈大石的死讯像块冰,沉甸甸压在胸口。
他望着江心漂浮的碎冰,忽然想起去年在湖北,陈大石曾挑着两筐新米来漕司,说辛使君的均输法,让咱佃户也能吃上白米饭。
公莫自责。范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裹着件灰布斗篷,手里提着个食盒,那些百姓不是为你,是为心里那点盼头——盼着有人肯替他们争口气,盼着北边的地还能种,盼着孩子能读上书。她打开食盒,姜糖粥的热气混着雪气,你看这粥,米是衢州百姓凑的,姜是守城老兵送的。
他们不是求你,是信你。
辛弃疾转身,看见她睫毛上的雪粒,忽然解下腰间的剑。
那是祖父辛赞留下的吴钩,剑鞘上的云纹被摸得发亮。
他将剑递到林小川面前——少年不知何时被亲兵扶了来,裹着范如玉的狐裘,脸色仍白得像雪。
你以血书请命,我以剑为誓。辛弃疾的拇指抹过剑穗上的红绳,此剑不为私愤,不为功名。他将剑轻轻放在少年掌心,只为护那信柴阁里一束野艾,护那千家灶火不灭。
林小川的手在抖。
剑鞘的温度透过狐裘渗进掌心,他忽然想起昨夜范如玉读的《总论》里有句话:剑者,民之锋也。他跪在雪地里,将剑贴在胸口,重重叩首。
额角撞在冰面上,血珠渗出来,很快冻成红玛瑙。
是夜,辛弃疾独坐在驿馆书案前。
青囊里的《五策疏》还未写完,墨汁在砚台里结了层薄冰。
他闭目凝神,金手指心流导航如潮水漫过——
荆湖方向,士卒们擦着刀枪的声音混着杀回山东的低语,像团烧得噼啪响的火;江西税吏躲在衙门里,算盘珠子拨得比老鼠磨牙还轻,心里念叨着均输法断了贪路;临安太学的书声穿透宫墙,王师北定四个字被念得滚烫,震得瓦当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他猛地睁眼,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墨点。
原来民心不是铁板一块,有火要引,有冰要融,有暗流要导。
他提起笔,在先安内,再图外六个字下重重画了道线,将书稿仔细收进青囊。
四更梆子响时,城外马蹄声如雷。
辛弃疾站在城门上,望着二十余骑禁军举着虞允文的令符,旗上驱散乱民四个字被火把映得发红。
他转头对范如玉道:把《五策疏》副本挂在城楼。
范如玉会意,将书稿用桐油浸过的纸誊抄,悬在城门正中央。民为水三个大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像块砸进冰面的石头。
禁军统领勒住马,仰头望见那三个字,手按在刀柄上的力道松了松。
他原以为不过是群刁民闹事,可城楼下的百姓裹着破棉袄,怀里揣着《安民约》抄本,连怀里的孩子都攥着片写着字的布——这哪是胁官,分明是捧着心来的。
报——建康方向有火光!探马的声音刺破夜空。
辛弃疾顺着探马手指的方向望去,江对岸的火光连成一片,影影绰绰能看见字布条在风中翻卷。
那是他在湖北整训过的戍卒,是江西均输法惠及的庄户,是太学里读过他策论的书生。
他们举着火把,像条火龙游在雪地里,将天都映红了。
这一局...辛弃疾望着那片火光,嘴角终于有了笑意,不是我在求官,是天下在选将。
临安太学的晨钟响了。
程元凤站在明伦堂前,望着檐角未化的雪,将袖中那封《乞复辛元嘉疏》又攥紧了些。
他想起昨夜张承恩转述的衢州火光,想起陈大石怀里的抄本,忽然觉得那支写惯了理学文章的笔,该为天下人写些更热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