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太学的晨钟撞破云层时,程元凤正站在明伦堂台阶上。
他袖中那封《乞复辛元嘉疏》被体温焐得发烫,墨迹未干处还带着昨夜研墨时的松烟味。
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惊得他颤了颤,恍惚又看见昨夜张承恩转述的画面——衢州城外的火光里,百姓举着字布,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攥着写有均输法的碎纸片。
先生?门子捧着茶盏立在阶下,茶雾里映出程元凤斑白的鬓角。
他深吸一口气,指节叩了叩腰间玉牌。
这方跟着他三十年的羊脂玉,此刻竟比雪还凉。
自入太学为祭酒,他写过百篇理学策论,却从未像昨夜那样,握着笔的手直发抖。王师北定四个字在太学生的晨读里滚了十年,原来不是纸上的墨,是百姓骨血里的火。
明伦堂的门推开,三十六个斋舍的学子鱼贯而入。
周子昂走在最前,月白衫角沾着未掸净的雪,看见程元凤时眼睛一亮,脚步不自觉加快半分。
他怀里鼓鼓囊囊,程元凤不用看也知道——是昨夜学子们凑的血书,每一页都按了朱砂指印。
诸位。程元凤踏上讲台,木屐碾过青砖缝里的残雪。
他展开书稿,纸页摩擦声像春蚕啃叶,今日不讲《中庸》,不讲《大学》。
满堂学子静得能听见房梁上落雪的声音。
周子昂的手指抠进桌沿,指节泛白——他等这一天等了三个月,从辛弃疾被弹劾去职那日起,太学的书声就缺了半拍,像断了弦的琴。
昔韩侂胄好大喜功,以兵戈为快。程元凤的声音突然拔高,书稿在手中抖得发颤,今辛元嘉以民心为兵,以信义为甲——他猛地将笔拍在案上,墨汁溅在真儒将三个字上,此乃我大宋百年未遇之将才!
周子昂地站起来,打翻了茶盏。
热茶泼在《春秋》经书上,氤氲起一团白雾。
他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新刺的字,血珠正顺着青黑的墨痕往下淌:辛公在野,道在民间!
我等不求官,但求国用正人!
国用正人!
喊声撞在雕花木梁上,震得梁间积年的尘灰簌簌往下落。
程元凤望着台下攥紧拳头的少年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入太学时,也是这样攥着《论语》,眼睛亮得能点灯。
原来这灯从未灭过,只是需要有人来拨一拨灯芯。
他拾起案上的笔,笔尖蘸了蘸周子昂茶盏里的残茶——那茶是辛弃疾任江西安抚使时推广的平农茶,取野山茶配糙米,最是养人。若朝廷不纳,笔锋重重顿在疏稿末尾,是自绝于天!
书肆的炭盆快熄了。
郑伯通摸黑添了把松枝,火星子炸响,映得他满眼的白翳泛着暖光。
他听见街上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买枝腊梅么?突然就笑了——衢州百姓举着火把请命的消息,原来比腊梅香传得还快。
师父,小徒弟捧着十册《御金总论》过来,书皮还带着新刷的糨糊味,这是最后十本了。
郑伯通伸手去摸书脊,指尖触到二字的刻痕,像摸着自家孙儿的脊梁骨。
他十六岁开始刻书,刻过《资治通鉴》,刻过《朱子语类》,却从没有哪部书刻得这样慢——每刀下去都要停三停,生怕辜负了辛弃疾在湖北军营里口述的那些策论。
给商旅。他将书推回徒弟怀里,去码头,去驿站,见着往南往北的客官就塞一本。
小徒弟急得直跺脚:师父!这是您熬了三年的心血......
心血?郑伯通摸索着抓起刻刀,刀背敲了敲身后的刻板,这堆木头算什么?他突然发力,刻刀扎进刻板,辛公的策论早刻进百姓心里了——衢州的火,临安的血,不都是刻刀?
刻板裂开的声音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郑伯通摸着裂开的纹路笑,笑得咳嗽起来:烧了吧。
书可毁,道不灭。
火盆里腾起橘色的光。
郑伯通坐在门槛上,看着自己刻了半辈子的刻板在火里蜷成黑蝴蝶。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汴梁,金兵破城那日,父亲也是这样烧了自家的书坊,说书烧了可以再刻,文脉断了才是真亡。
原来文脉从来不在纸页上,在读书人的骨头里,在百姓的手心里。
师父?小徒弟轻轻推他。
郑伯通摸了摸徒弟的头,手垂在膝上。
他最后听见的,是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和自己心里的声音:我虽盲,见得最清——那灯,照得远。
范如玉拆血书时,窗棂上的冰花正慢慢融化。
青囊里的纸页带着血气,她数了数,整整一百零八个指印,最大的那个像农夫的手掌,最小的还带着孩子的奶腥气。
夫人?贴身丫鬟捧着药箱进来,您要的小禾散备齐了,十枚。
范如玉拈起一枚药包。
这是辛弃疾在湖北时研制的,治军中寒热最有效,用稻穗壳裹着,捏起来像颗小太阳。
她取过新制的青囊,用银线绣上心灯照野四个字,针脚比往日粗了些——昨夜替辛弃疾补冬衣时,她就知道,这青囊要走很远的路。
分送荆湖、江西、建康。她将药包一一裹进囊里,最后附上自己写的笺:辛公不言,我代其行——信若不灭,山河必归。
丫鬟接过青囊时,触到范如玉指尖的温度。
这双手从前只捏得动绣花针,现在能攥住药杵捣半夜,能在军帐里替伤兵拔箭,能在辛弃疾被弹劾时笑着说且看明年春。
告诉他们,范如玉望着窗外飞过的信鸽,这不是药,是灯芯。
辛弃疾夜观星象时,北斗星突然亮得刺眼。
他站在城楼垛口,裹着范如玉新织的羊绒斗篷,脚下的雪被体温焐出个浅坑。
金手指心流导航突然如沸水翻涌,识海里炸开万千声浪——
临安程元凤提笔时,心音清越如编钟;建康周子昂宣誓时,心音激越如战鼓;衢州百姓守夜时,心音潺潺如溪涧......他捂住太阳穴,指缝里漏出笑:原来不是我在求官,是天下在选将。
他转身回屋,从青囊里取出《五策疏》真本。
墨迹未干的先安内,再图外六个字,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他将疏稿塞进酒瓮夹层,又取了刻刀,在瓮底慢慢刻待天命三字——刻到字最后一竖时,手忽然顿住。
报——斥候的声音撞破夜雾,金军攻庐州!鄂州告急!
辛弃疾抬头,北斗星正往东南方偏移。
他摸了摸怀中的心灯照野囊,范如玉绣的字针脚硌着心口。
城外突然亮起百盏渔火,顺江而下,每盏灯笼上都写着还我使君。
火光映得雪岸通明,百姓裹着破棉袄站在江边,像一堵会呼吸的墙。
他仰天大笑,笑声惊起一群寒鸦,这一阵风,终于吹开了山门——我若再藏,天亦不容!
黎明前最暗时,辛弃疾的船悄悄离开了衢州码头。
江面上浮着薄冰,船桨破冰的声音像碎玉相击。
他立在船头,望着渐远的城郭,忽闻岸上传来隐约的哭声——那声音里有老妇的呜咽,有孩童的抽噎,还有青壮汉子压抑的哽声,混着江风飘过来,像根细针,轻轻扎进他心里。
船行渐远,哭声却越来越清晰。
辛弃疾握紧腰间的酒瓮,瓮底的待天命三个字还带着刻刀的温度。
他知道,这哭声里藏着的,是百姓未说出口的话,是山河未愈的伤,是他此去临安,必须要扛起来的——整个天下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