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全明,官渡大营仍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薄雾与肃静之中。
在曹仁的高效安排下,华佗与陆渊师徒二人携带着曹操赏赐的一小箱金饼与十匹流光溢彩的锦缎,登上了驶往许都的马车。
陆渊亲自执辔驱车,马蹄声在清冽的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一串渐渐远离危险的节拍。
直到马车驶出数里,彻底远离曹营连绵的军帐与高耸的望楼,陆渊一直紧绷的后背才终于微微松弛。
他轻吁出一口气,晨雾氤氲,沾湿了他的眉睫。
此前他在曹操及其谋士将领面前,刻意维持了一个醉心医道、别无所求的纯粹医者形象。
如今看来,这番谨慎的表演总算没有白费。
若非如此,想要从这龙潭虎穴中安然抽身,又谈何容易。
车厢内,华佗望着身旁那箱沉甸甸的金饼与华光流转的锦缎,眉头渐渐蹙起,终是忍不住开口:
“渊儿,曹司空所赐,价值不菲。
依为师平日所察,你并非贪恋财货之人。
为何此次……执意将其全部带走,分文不留?”
陆渊的声音从前座随风传来,清晰而平静:
“师父教诲的是,医者之心,确不该系于钱财。
然司空之赏,意义非凡。
若我们坚辞不受,或将其留在营中,司空会作何想?
他或许会疑我们另有所谋,或嫌赏薄,甚或以为我们心怀怨望……与其徒惹猜忌,不如坦然受之。”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远虑:
“更何况,这些酬劳本就是我们以医术换来。
虽丰厚,却也干净。
将来赈济灾民、购置药材、乃至与各方周旋周旋,处处需财。
这些金帛,或能在日后救更多人命,发挥更大用处。”
华佗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想起陆渊此前确曾私下谋划;
欲从世家大族手中筹措粮草以济时艰,只因中原凋敝、粮运艰难且易遭劫掠,方才作罢。
这孩子并非贪财,而是早看清了——在这乱世之中,欲行大善,有时亦不得不借钱财之力。
思及此处,华佗心中忽有一股复杂情绪涌动。
他忽然明白,自己或许不能再以一个纯粹医者的尺度来衡量这名弟子了。
依照陆渊那看似更为宏阔的抱负与布局,他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只埋首医案、不问世事的医者。
车帘外的陆渊见师父良久不语,不禁回头问道:“师父,您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华佗轻叹一声,声音里混着感慨与释然:“渊儿,为师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你了。
你的将来,恐怕远不止于医道一途。
你的天地,似乎比为师所想的,更为宽广。”
陆渊握紧缰绳,目光投向远方,语气诚挚却坚定:
“师父不必为此忧心。
无论将来如何,我永远是您的弟子。
此生必会将华氏医道、您的医术与仁心发扬传承,绝不辜负。
只是弟子也深知,若真想救济这乱世苍生,仅凭医道之力……还远远不够。”
他声音沉静,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您早在翼德兄长营中便已看清,弟子所为,早已超出行医本分。
弟子从未想过瞒您——乱世不止,则白骨不收。
纵使我师徒日夜不休,能救百人、千人,然一场大战,顷刻间便是万人喋血……
唯有终结这乱世,方能真正救万民于水火。
而欲平天下,非银针草药所能及。”
车厢内陷入一片深沉的静默。
良久,才传出华佗一声悠长而苍老的叹息。
那叹息中杂着无奈、理解,与最终的支持:
“好啦,痴儿……为师说不过你。
既已应允相助,自当竭力支持。
只是……见你无法全心浸淫医道,为师心底,终究留有一丝遗憾。”
马车辘辘,碾过坎坷的土路,朝向朝阳初升之处稳步驰去。
车厢载着师徒二人未尽的话语与复杂的心绪;
也载着或许能于这乱世中点燃一缕新火的愿景与希望,渐行渐远,融进晨光之中。
曹操于晨光微熹中醒来,神思清明,精神健旺。
昨夜宴饮的余温尚存,然而一道电光石火的念头骤然刺入脑海——
他终于想起,陆渊究竟是谁。
急召郭嘉与荀攸入帐。
二人匆匆赶至,帐内犹带昨夜酒意与烛火残香。
曹操面色沉静,目光却如淬寒刃,将校事府早已呈报、却一度被忽略的密报掷于案上。
“江东孙策遇刺当日,救其性命、坏我布局之人,”
他声音平稳,却字字透出冷意,“正是这位陆小先生。他出身江东陆氏,不知何故竟成了华佗弟子。
此事在江南早已传开,孙策更因此厚待陆氏全族。
是我一时疏忽,竟容此子在我眼前从容周旋多时。”
郭嘉与荀攸迅速览过密报,面上皆难掩惊异。
荀攸当即躬身:“主公既已查明,何不速召陆渊前来问明原委?”
曹操却缓缓摇头,唇边浮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迟了。
元化先生昨夜已向我辞行,方才曹仁来报,他们师徒已携我所赐之赏,远离大营了。”
他目光扫过两位心腹谋士,“召你二人来,正是要问——此番任其离去,究竟是对是错?”
他起身踱至帐门,望向晨光中渐醒的旷野:
“若非我等应对及时,策动山越、引乱江东世族以牵制孙策,恐怕此刻早已陷入腹背受敌之困。
孙伯符运气之佳……着实令人扼腕。
那般死局,竟能遇上这位陆小先生,硬生生从鬼门关前被救回。”
言及此处,他语气微缓,继而叹道:“然由此亦可见,此子确怀医者仁心,见死必救,不论敌我。”
郭嘉闻言,暗自松了口气。
他深知曹操虽惜才,却更恨人误其大计。
见主公仍能作此持平之论,便知事情尚有转圜。
他轻咳一声,开口道:“嘉观主公心中,对此事似已有定见。
既然如此,又何须再问于嘉与公达?”
三人目光交汇,静默一瞬,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低沉而复杂的笑声。
笑声落定,曹操慨然道:“不错!天下有志之少年何其多也;
他陆渊纵有几分奇异,终究不过一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我曹孟德若连一少年医者都容不下,还谈何容天下?”
“主公胸襟,实非常人所及。”荀攸与郭嘉齐声应道。
然而荀攸略作沉吟,再度开口,语气转为肃然:“然主公,攸思之再三,对此子恐不可完全放任。
观其言行,虽显仁厚,却亦暗藏机锋。
待其年岁稍长、阅历渐丰……还是尽早招致麾下,置于眼前,方为稳妥。”
郭嘉随即附议,眼中锐光一闪:“主公,此子之能,绝不止于医术。
这几日我与公达与之言谈,其于算学见解之深、对时势判断之敏,屡出惊人之语。
许多观点闻所未闻,却发人深省。
确如公达所言,主公宜早作绸缪,将此等异才纳为己用,方能安心。”
曹操挑眉,显出几分讶异与兴味:“哦?孤知你二人颇为欣赏他,孤对其医术仁心亦甚嘉许。
且从其所为看,无论是对孤,还是对你等,确皆怀善意。
这也是孤明知他险些毁我大计,却仍未遣人追回的原因之一。”
他话锋微转,略带沉吟:“然你二人对其评价竟高至如此?
孤观之,其人似有妇人之仁,可为良医,却恐非乱世能臣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