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正仰首凝望夜空,深邃的天幕上星子如碎钻铺陈,静谧中带着几分苍茫。
恰在此时,一道银亮流光倏然划破天际——
自东北向西南,曳着细碎星芒,如天泪坠世,只一瞬便湮灭于无垠黑暗。
“是流星!”陆渊心头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迅速合十双手,虔诚闭目,于心中默念。
这一刻,他仿佛挣脱时空的桎梏,魂灵飞越千年,落向另一个世界的灯火万家:
“愿爸爸妈妈身体康健,万事顺意……愿弟弟妹妹平安喜乐……请你们……别为我这场突然的‘消失’而悲痛太久……”
那来自现代的习惯,是他无处安放的牵挂,也是深埋心底的温柔无奈。
恰在此时,马车帘幕轻响,崔林探身而出,一眼便将陆渊这迥异于常的举止收入眼底。
他先是微怔,继而唇角漾开一丝温润而好奇的笑意,轻声问道:
“陆兄弟,你方才这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祈仪么?”
他见多识广,却辨不出这姿势属哪一脉祭祀之礼。
陆渊闻声睁眼,回过头来,眸中犹带几分未散的悠远。
他笑了笑,神色坦然:
“让德儒兄见笑了。方才见流星掠过,我便向它许愿。
在我故乡,流传着一种说法——若在流星消逝前诚心祈愿,心愿便能上达天听。”
“向流星……许愿?”崔林将这话重复了一遍,抚须沉吟,眼中烁动着前所未见的神采;
“此说别致,为兄确是首闻。我平日观天,多究星象分野、占验吉凶之事。”
他顺势仰首,望向那片浩瀚星河,语气渐转沉凝,如学者拈卷细析:
“且看今夜,帝星晦暗,摇曳不定,紫微垣气运散涣,辉光朦胧。
如此天象,往往主天子失德、皇权衰微、天下大乱。
看来汉室气数……恐不久长。这万里江山,易主只怕是迟早之事。”
他语意平静,却字字藏锋。
既是述天象,亦似探人心。
陆渊虽来自现代,对星象占卜素来存疑,却也不禁被勾起兴趣,遂问:
“德儒兄莫非真以为,这苍穹星斗之变,可预示人间王朝兴衰?”
崔林正色颔首:“星象之学源远流长,自先秦至本朝,皆被视作窥测天意、洞察时变之重术。
朝廷亦设灵台丞专司其职。
其说虽玄,却非皆虚,史书所载应验之处不胜枚举。不过——”
他话锋一转,谦和一笑,“我于此道,不过略知皮毛,闲时推演,实出于书生之好奇罢了。”
随即他又兴致盎然,声调扬起:
“倒是你先前所讲那美猴王之事——腾云驾雾、闯龙宫、闹天宫,将那天庭胜景说得活灵活现,令人神往。
为兄如今对那九重天阙、凌霄宝殿,可是好奇得紧!
不知是否真如星官所言,有神明居其上?”
陆渊听罢不禁失笑,连忙摆手:
“德儒兄万万不可当真!
《美猴王》之流,乃至诸多奇谈,终是民间遐想,供人娱情解闷自是极佳;
但若与现实星象、天道人事一一对应,便是差之千里了。
比这更玄奇的故事我也能说上几桩,但终是戏言,当不得真,更无从验证。”
崔林何等慧敏,见陆渊语气笃定,便知趣不再追问,从容转圜:
“陆兄既如此说,想必自有道理,是为兄执迷了。”
他稍顿,将话题引回现实:
“对了,陆兄。
你我既已决意巡医四方、济世救人,那么我们的家眷……可要先安置于许都城中,以求稳妥?”
这本是时人外出游历之常例。
陆渊却摇头,神色平静而坚决:
“不瞒德儒兄,我早与家师议定。
此行非短期游历,而意在长远。
我们欲携家眷同行。
若所料不差,师娘、小妹及护送她们的弟兄,此刻应已在许都相候。
待我们抵达,接上一道启程。
如此既得团聚,免却牵挂,亦可一边经营些买卖筹措资费;
一边行医施药,更沿途推行防疫之法、传授各地医者,力求将这救人之术广传开来。”
“陆兄竟还通商贾之事?”崔林这一次是真真切切露出惊诧之色。
在他所受教范之中,士农工商,商居其末。
他虽非迂腐之辈,但一位身怀奇术、志存济世的医者,竟坦然言及“经营买卖”,实出意料。
他心念电转,想起一着名旧事,不由半开玩笑、半探真意地追问了一句,目光也随之深邃起来:
“莫非陆兄欲效昔日吕不韦‘奇货可居’之故事,意行一番大谋划?”
此问轻巧,却重若千钧。
既点出陆言行的非常,亦将一个滔天命题轻飘飘掷出,静待他如何应对。
陆渊闻言,心头骤然一紧,一股寒意无声无息攀上脊背。
他静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声音虽竭力平稳,却仍透出一丝压得很低的紧绷:
“德儒兄,此话……分量极重。”
“吕不韦‘奇货可居’,谋的是江山更迭、乾坤倒转。
此等言语,若被旁人听去一字半句,你我项上人头不保,更将累及家人门徒,万死难赎。”
他目光迅疾扫过周遭沉沉夜色,确认并无异状,才将声音压得更低:
“更何况,欲行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时,更需有真正的‘奇货’在手。
否则,空怀凌云之志,不过是镜花水月,徒惹灭门之祸。”
他顿了一顿,看向崔林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那其中既有被尖锐试探的不适,也有一丝终于不必再全然掩饰的坦然:
“德儒兄,我知你心中存惑。
但请你信我,陆某行事,虽有不合常理之处,却绝非狂悖无智、自取灭亡之徒。
我既邀你同行,便是真心视你为可托付大事的知己。”
崔林听到此处,脸上霎时掠过懊悔与惭色。
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试探太过凶险,几乎踏破了友人的边界。
他深吸一口寒夜的凉气,郑重拱手长揖:
“恩公,是崔林失言孟浪!
我崔家满门皆蒙恩公活命再生之恩,本不该有此一问。
然……然正因老母、妻女性命皆系于恩公此途,林不得不谨而又谨,唯恐一步行差,致使覆巢之祸,再无完卵!”
他言辞恳切,几乎字字沉重:
“恩公的言行见识,远超林所能理解的范畴,宛若……天外谪仙,时空异客。
故而心生惶惑,出言相试,绝非有意质疑恩公肝胆,万请恩公海涵!”
陆渊听罢,心中那一点不快渐渐散去,涌起的是一种深切的共鸣。
他同样仰首,望向墨蓝天幕上万千寒星,声调变得低沉而辽远:
“德儒兄,你的顾虑,我岂会不懂?”
“至亲安危,于我亦重逾泰山,绝不敢有半分轻忽。
我决意将师娘、小妹乃至所有愿信我之人皆带在身边,正是因这世道——
这烽火连年、诸侯割据的乱世,早已没有什么城池是真正的‘净土’。”
“与其将他们置于看似安稳、实则暗流汹涌的某地,令我日夜悬心,不如带在身边。
纵有千难万险,至少我能亲眼所见,亲手护其周全。
置身于我视野所及之处,反倒最是安心。”
崔林身心俱震,再度深深一揖:“恩公思虑之深,是林浅薄了。
今日之过,必铭记于心,恳请恩公恕罪。”
陆渊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罢了。此事不必再提。
夜色已深,明日还需赶路,早些歇息。”
他停顿片刻,声音里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见你一家和睦,我也不禁……想起远方再难相见的亲人了。”
说罢,他转身掀帘,进入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