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佗听完徐崔两位的条分缕析,心中的焦躁稍平,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陆渊的背脊,语气恢复了长者的沉稳:
“渊儿,徐先生和崔先生说得在理。
祸福相依,事已至此,懊恼无益。
待我们安顿下来后,你便尽快设法找到那于吉,将此事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是友是敌,总要摆在明处才好应对。
把事情说开了,或许反而能化解这团迷雾。”
见众人未能想到更深层次的影响;
陆渊的神色突然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
他缓缓环视着车内这些他最信赖的师长与伙伴,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要敲醒迷梦的决绝:
“师父,元直兄,德儒兄,还有老朱……方才我所言,关于树大招风、行事不便的担忧,尚属表象。
真正令我寝食难安、如芒在背的,是那更深一层,关乎根本的祸患,我……未曾尽述。”
他刻意停顿,让沉重的空气在车厢里弥漫,目光逐一扫过众人写满疑惑与探寻的脸庞;
才继续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
“个人名望之高低,于我陆渊而言,本是身外虚名,何足挂齿?
即便被千夫所指,只要问心无愧,我亦能坦然处之。
真正令我感到恐惧的,是‘迷信’本身!是那种放弃思考、盲目崇拜的力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急促划动,仿佛在勾勒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未来图景:
“迷信这东西,一旦被有心人培育、浇灌,深深扎根于人心;
固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意识形态’,便会成为一头难以驾驭的怪兽!
届时,各种装神弄鬼、欺世盗名之徒,便会如毒蘑菇般不断从阴暗处滋生,疯狂攫取利益;
还可能有人打着我们的旗号,肆意歪曲我们的本意,谋取私利,最终受害的,还是那些淳朴而蒙昧的百姓!此为其一。”
他的语气愈发急促,带着一种深切入骨的忧患意识,仿佛已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更可怕的是,当有一天,我们真正需要引领百姓依靠自身的力量;
遵循客观的自然规律、脚踏实地去开垦、去建造、去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时;
我们便会绝望地发现,面前早已横亘着一座由愚昧和盲从筑成的巍峨巨山!
到那时,再想移风易俗,启蒙民智,将会是何等艰难?
简直难如登天!我们今日被捧得多高,他日想要‘落地’,就会摔得多惨!此为其二!”
他深吸一口气,将矛头指向了自己,言辞犀利如手术刀:
“再者,若我陆渊始终顶着这‘在世仙人’的虚幻光环,时日一久;
莫说外人,恐怕连我们自己人,都会潜移默化地将我的一言一行奉若神明旨意,不加思辨,全盘接受!
须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陆渊亦是一介凡人,血肉之躯,会犯错,会有思虑不周、判断失误之时!
一旦,将来在某个关键节点,我做出了错误的决断,而众人因长期盲从迷信,丧失了质疑和纠错的能力;
无人敢于指出,无人能够挽回,届时引发的连锁反应与灾难性后果……我简直不敢想象!
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此为其三!”
最后,他抛出了一个极其现实、尖锐到几乎刺破车厢内宁静的问题;
目光如炬,直射徐庶和崔林,也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还有最最关键,也最现实的一点——”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诸位可曾站在玄德公的立场上,仔细思量过?
若这‘陆渊乃下凡仙人,携黑虎星君救世’的流言,愈演愈烈,传到了刘皇叔的耳中……他,将会如何看我陆渊?
是会视我为可助他匡扶汉室、安定天下的经世奇才?
还是会将我视为一个……意图以神鬼之名蛊惑人心、积蓄私望、甚至可能另立山头的……危险人物?!”
这一连串石破天惊、层层递进的话语,如同沉重无比的无形巨锤;
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和最隐秘的担忧之上!
徐庶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崔林抚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华佗瞳孔震动,连一向沉稳的朱富也张大了嘴巴。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车外单调的车轮声,仿佛在为他们混乱的心跳伴奏。
陆渊所描绘的,不仅仅是潜在的麻烦,更是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理想与努力的、无底的政治与人性深渊。
徐庶、崔林等人隐约能捕捉到那宏大而模糊的轮廓——那是一种超越眼前得失、直指根基的深远忧思;
却又因其过于超前和触及本质,让他们仿佛隔着浓雾看山,知其巍峨,却难窥全貌。
徐庶眉头紧锁,反复咀嚼着那两个关键而陌生的词汇;
如同在破解一道艰深的谜题,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求知者的困惑:
“‘迷……信’,意指盲目崇信鬼神虚妄,惑乱人心,这个古已有之,我懂。
可陆兄方才所言这‘意识形态’……此词前所未闻,究竟作何深解?
其与寻常风气、习俗又有何不同?”
华佗、崔林与朱富也同时将充满困惑却又无比专注的目光投向陆渊;
仿佛他是唯一能解开这思想谜团的钥匙,马车厢内的空气因这知识的重量而显得凝滞。
陆渊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必须将另一个时空的概念,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言”进行转译。
他目光沉静,努力寻找着恰当的比喻:“所谓‘意识形态’,若强行解释,大致可以理解为……
一个邦国,或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之中,如同呼吸般自然存在;
被绝大多数人共同持有、并深植于心、视为天经地义的那一整套根本观念、价值判断与认知世界的方式。
它无形无质,却如同水之于鱼,空气之于人,无处不在,潜移默化之中;
深刻塑造并支配着群体中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为准则。”
徐庶是何等天资聪颖、举一反三之人,他仔细品味着这个精妙的比喻;
眼神先是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捕捉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洞察;
随即那光芒又缓缓黯淡下去,因为他瞬间联想到了更多,陷入了更深远、也更令人不安的思索——
如果“意识形态”真如陆渊所言,那么操控它,岂非等于操控了人心向背?
而构建它,又将是何等浩大而艰难的工程?
他重新整理了自己被冲击的思绪,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对陆渊的敬佩,也带着基于现实的审慎:
“陆兄今日所言,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所虑之深远,庶……深感震撼,自愧弗如。
然,恕我直言,纵观青史,高祖斩白蛇而立赤帝子之威;
光武应图谶而聚天下之心;乃至三代圣王降生之异象;凡成大事者,其迹往往与天命神授之说相伴相生。
于当下这信息蔽塞、黎民蒙昧的乱世,行事若带有几分神异色彩;
往往比空洞的说教更能迅速聚拢人心,让人心生敬畏,誓死追随。
此乃时势使然。
陆兄或可不必对此‘名望’过于抗拒,视若洪水猛兽。
关键在于,我等核心筹划之人,须内心澄明如镜,坚守济世正道,不为虚名所惑,牢牢掌控其方向。
如此,借势而为,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早日达成我等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