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明白。”赵云沉声领命,挺拔的身躯却并未立即退下。
他望着刘备那显得格外憔悴的侧影,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作为刘备最核心、也是最信赖的班底成员之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军中真实而严峻的情况。
袁绍拨给的这一万所谓“精锐”,名义上归刘备节制,实则内部派系林立,骄横难驯。
其中各级大小将校,多是河北旧部,与袁绍关系盘根错节,对刘备这个空降而来的统帅大多阳奉阴违;
军令执行起来往往大打折扣,甚至暗中掣肘。
而普通士卒,则多为冀州、幽州籍的北人,安土重迁;
对南下充满天然的恐惧与抵触,军中怨声载道,军心早已如同沙土般涣散不稳。
整个大军,就像一座在黑暗中沉默前行的活火山,表面维持着基本的秩序与沉寂;
内里却时刻涌动着不满、猜忌与逃离的炽热暗流,随时可能爆发。
若非还有赵云凭借个人超凡的武勇、极高的威望和旧日在北地军中的袍泽关系;
暗中招募、并以其人格魅力与严格操练牢牢掌握着的两千余核心旧部,作为支撑全局的中流砥柱;
刘备此刻,恐怕早已沦为被架空、政令不出中军帐的“光杆司令”,其处境,甚至会比现在更加危险和艰难百倍。
“主公,”赵云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低沉的声音里压着沉甸甸的忧虑;
“如此日夜损耗,恐非长久之计。
只怕未到汝南,这支大军便要……名存实亡了。”
刘备缓缓睁开眼,目光仿佛没有焦点,投向帐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
似乎要穿透这层层暮霭,看到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汝南。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帐内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才用一种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声音缓缓说道:
“子龙,你所虑者,备岂能不知?
此番南下,犹如逆激流而上,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侧,其艰难险阻,远超你我当初预想。”
然而,就在这近乎绝望的底色上,他眼中渐渐凝聚起一丝如同淬火精钢般的不屈光芒,那是一种被无数次失败打磨后反而愈发坚韧的意志。
他的语气也重新变得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看透祸福的智慧:
“然,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先贤古训,字字珠玑。
眼下这分崩离析之困局,对寻常人而言或许是灭顶之灾,但对你我而言;
未尝不是一次千磨万击般的锤炼,一次大浪淘沙般的机遇!”
他霍然起身,步伐沉稳地走到帐口,身躯挺直如松,望着远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巨大落日;
仿佛在对赵云诉说,又像是在对这残酷的世道宣告自己的不屈:
“只要我等能克服万难,尽快抵达汝南!
依托翼德他们在彼处打下的根基,迅速整合刘辟、龚都等黄巾余部及当地所有心向汉室的反曹力量,抓住时机,打几场干脆利落的胜仗!
让这些河北来的将士们亲眼看到希望,让他们手中拿到实实在在的缴获,让他们感受到追随我刘备;
并非只有颠沛流离,更有建功立业的希望!
届时,恩威并施,何愁不能收服这些骄兵悍将之心?
何愁不能将这支暂时的‘客军’,真正化为我等的臂助?”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在无数次绝境中淬炼出的、百折不挠的韧性,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
“一旦在汝南站稳脚跟,我等便可连络豫州各地豪杰,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整军经武,积蓄力量……届时;
手握实权,根基渐固,未必不能以此为契机,真正掌控豫州,将之变为我等东山再起、匡扶汉室的根基之地!”
这番话,既是对当前令人窒息困境的冷静剖析,更是一次在至暗时刻发出的、无比坚定的战略宣誓与信念呐喊。
赵云看着主公那在逆光中显得愈发挺拔、仿佛能扛起整个崩塌天下的背影,听着那绝境中依然蓬勃不灭的雄心;
心中一股混杂着敬佩、忠诚与热血的热流汹涌澎湃,他重重抱拳,声音铿锵如铁石交击:
“主公明鉴!云,此生能追随主公,纵使刀山火海,亦九死不悔!
必竭尽驽钝,誓死追随,助主公成就攘奸除凶、光复汉室之千秋大业!”
刘备转过身,脸上那疲惫的线条柔和了些许,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赵云坚实如铁的臂膀;
露出一丝带着勉励与无限信赖的笑容:
“前路崎岖,风雨如晦,正需你我,以及帐外所有志同道合之士,肝胆相照,同心共济。
走,子龙,随我一同去看看,孙乾、糜竺两位先生是否已然起身,接下来这段最艰难的路,还需我等共同筹划,谨慎前行。”
来到孙乾和糜竺所在的简易营帐,与其说是营帐,不如说是几块粗布勉强搭成的遮风之处。
帐内没有灯火,只有从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两人相对无言的身影。
他们正就着冰冷的清水,艰难地吞咽着手中粗粝干硬的麦饼,每一下咀嚼都显得十分费力。
帐帘掀动,刘备与赵云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带进一片凉意。
见主公到来,孙乾与糜竺立刻放下手中粗粝的食物,起身拱手,声音因干涩而有些沙哑:“主公。”“子龙。”
刘备疲惫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同样的沙哑,却努力透出几分暖意:“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他很自然地走到近前,弯腰从两人面前的干粮袋里也拿起一块坚硬的麦饼;
毫无嫌弃地咬了一口,费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吞咽着这世道的艰辛,苦笑道:
“委屈二位先生了。这军粮……着实有些硌牙。
待我等到了汝南,定要让三弟好好摆上一桌酒席,补偿诸位。
听闻他在那边,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帐内的沉闷。
糜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走到自己简陋的行囊旁;
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用油纸严密包裹、保存完好的事物,接口道:
“主公言重了,能与主公共赴时艰,是我等本分。
说起三将军,倒真是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揭开层层油纸,仿佛在开启什么珍宝;
露出里面色泽深褐、纹理分明、散发着独特气息的条状肉干;
“我这里还珍藏了一些三将军军中特制的肉干,听我家商队的管事说,此法乃是那位神秘的陆小先生所授。
数量不多,但品质极佳,正好请主公和诸位尝尝鲜,稍解行路之苦。”
他将肉干先恭敬地递给刘备一块,又分给眼露好奇的孙乾和沉稳的赵云。
刘备接过,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了看,这肉干与他以往所见颇为不同,色泽黑亮,质地紧实,触手干燥而略带油润。
他放入口中,小心地咬下一块,一股浓郁的咸香混合着某种奇异的烟熏风味瞬间在口中扩散开来,强势地冲淡了麦饼的粗粝感;
虽然肉质坚韧,需要用力咀嚼,但那扎实的肉感和越嚼越香的滋味;
在终日与冰冷干粮为伴的行军中,简直是无上的美味,仿佛唤醒了身体里沉睡的活力。
“好东西!”刘备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如同暗夜中点燃的星火。
他细细品味着,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属于寻常人的憧憬说道,“虽略带些微腥气,口感也偏硬,但肉味十足!
若是能投入粥中熬煮,化开其味,定是一锅滋补提气、暖入肺腑的好粥!
子仲,此物你带得可多?
若数量足够,分与军中将士每人尝上一小条,哪怕只是闻闻肉香,必能极大鼓舞低迷的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