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三年,秋。
紫禁城的秋色,总是来得格外分明。金黄色的银杏叶落满了太和殿前的丹陛,被宫人小心扫去,又在夜风中悄悄铺上一层。武英殿东暖阁的窗棂外,几株老柿子树挂满了橙红的果实,在午后澄澈的阳光下,像一盏盏凝固的小灯笼。
林慕义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奏章——是关于“格物院”正式定名“钦天监下属格致院”并刊行首部《格致汇编》的请旨。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里摆放着几样与堆积如山的政务文书格格不入的物事:一枚边缘磨损的黄铜腰牌(李九成遗物),一块被精心打磨、嵌在木托上的水晶镜片(赵铁柱呈上的显微镜样品),还有一幅墨迹尚新的、描绘着某种改进型四桅软帆战舰轮廓的草图(郑成功从广州送来)。
他的手指依次抚过这些冰冷的物件。腰牌上仿佛还残留着金州城头的烽烟与血渍;水晶镜片折射着窗外光线,将御案上的木纹放大成奇异的沟壑;战舰草图线条硬朗,透着一股劈波斩浪的锐气。这三样东西,分别代表着一段沉痛的历史,一个正在开启的微观世界,以及一片等待征服的浩瀚深蓝。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陈忠的声音在暖阁门口轻声响起。如今的陈忠,鬓边也已染上霜色,但身姿依旧挺拔,眼神依旧锐利而恭谨。
林慕义点点头,缓缓起身。他没有穿那身十二章衮服,只着一件素雅的玄色常服,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披风。走出暖阁,秋风立刻卷着落叶和微尘扑面而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爽与凉意。
他没有乘坐玉辂,只带了陈忠和寥寥几名侍卫,步行穿过重重宫阙,走向紫禁城的深处。目的地不是举行大典的奉天殿,也不是日常理政的武英殿,而是位于后宫西侧、一处相对僻静的宫殿——这里已被改造成皇家藏书楼和皇子讲学之所。
殿内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少年清朗的诵读声。临窗的书案后,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正襟危坐,手持书卷,低声念诵着《尚书·禹贡》的段落。他穿着与年龄相符的皇子常服,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其父——那位在南京陷落时以身殉国、后被追谥为“毅宗”的崇祯太子朱慈烺的影子。他是朱慈烺的幼子,也是林慕义在混乱中救出、并秘密抚养至今的皇室血脉,朱和堃。
听到脚步声,少年抬起头,见到林慕义,连忙放下书卷,起身行礼,姿态恭谨而略显拘谨:“臣侄叩见陛下。”
“起来吧。”林慕义摆摆手,走到书案旁,随手拿起那本《尚书》翻了翻,“读到《禹贡》了?觉得如何?”
朱和堃略一思索,谨慎答道:“回陛下,《禹贡》详述九州山川、物产贡赋,乃古人经略天下、分疆划土之鸿篇。字里行间,可见先王慎德、弼成五服之苦心。只是……书中所述山川地理、物产方俗,与今日颇有不同。”
“能看出不同,便是读进去了。”林慕义点点头,目光落在少年清秀而略带稚气的脸上,“不止山川地理在变,天下大势、治国之道,亦无时无刻不在变。禹分九州,是以治水而定;周封诸侯,是以宗法而维。秦汉一统,书同文,车同轨,然何以有魏晋南北朝之乱?隋唐开科取士,运河通南北,又何以有五代十国之祸?宋重文抑武,经济鼎盛,却亡于异族;明初厉行海禁,永乐时郑和七下西洋,煊赫无比,其后又何以闭关自守,终至流寇起于内,建虏祸于外?”
一连串的问题,让少年皇子有些怔忡,他努力思索着,却一时难以组织清晰的语言回答。
林慕义并未期待他的答案,继续缓缓道:“朕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也借你之口,告知天下。朕已决意,于明年正月朔日,正式逊位,归政于你。”
“陛下!”朱和堃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惶,“臣侄年幼德薄,学识浅陋,安能当此大任?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正需陛下乾纲独断,何以……”
“正因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才更需要一位能够承继大统、凝聚人心的君主。”林慕义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朕以摄政之名,行征战、革新之事,乃非常之时,不得已之权变。如今鞑虏已逐,山河光复,新政初见其效,海疆亦有规模。当此之时,使朱明正统重归其位,方能彻底安定人心,弥合裂痕,使天下真正归一。”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挂满果实的柿子树,声音低沉了几分:“朕知道,这条路很难。朝中有新政旧制之争,地方有利益格局之固,边疆有强邻环伺之险,海上更有西夷步步紧逼之患。你这个皇帝,不会比你的先祖,甚至不会比朕这个‘摄政王’做得轻松。”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少年有些苍白的脸上:“但朕会为你留下一些东西。一套正在运转、尚需完善但方向已明的新政框架;一支能战敢战、纪律严明且正在向火器化、职业化转变的军队;一个初具雏形、致力于格物致知以强国力的‘格致院’;一支刚刚击败过海上霸主、正锐意开拓远洋的舰队;还有……一批历经战火与变革锤炼、或许各有缺点但大体忠诚可用的文武臣工。”
“更重要的是,”林慕义的声音变得郑重,“朕会为你留下一个‘规矩’。皇帝不再是口含天宪、乾纲独断的孤家寡人。内阁有票拟之权,六部有执行之责,都察院有风闻奏事、监察百官之责,地方有定期考成、民意上达之制。重大国策,需经廷议;财政预算,需由户部审核、内阁附署;军事行动,需有兵部勘合、五军都督府协调。皇帝之权,在于平衡、在于决断、在于用人,而非事必躬亲,更非恣意妄为。”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那枚黄铜腰牌:“这是李九成将军的遗物。他守着金州孤城,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不是为了某个皇帝,是为了‘不负大明衣冠’。你要记住,为君者,权力来自传承,更来自亿万生民的认可与托付。这份托付,比任何玉玺都更重。”
又拿起那块水晶镜片:“这是格致院新磨制的镜片,能窥见细微。为君者,目光亦当如此,既要看到江山万里,也要体察民生疾苦、技术精微。故步自封、蔑视新知,便是取祸之道。”
最后,他的手指拂过那幅战舰草图:“这是我大明未来的利剑与风帆。陆上长城可御胡马,海上长城方能御强虏、通万国、致富强。守成之君易做,开拓之君难为。朕希望,你不要仅仅做一个守成之君。”
朱和堃呆呆地听着,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起初的惊惶渐渐被一种沉重的、近乎窒息的责任感所取代。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喉头哽住,最终只是深深伏下身去,以额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侄……谨受教。必……必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列祖列宗,不负天下百姓。”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
林慕义看着他伏地的、尚显单薄的肩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期待,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释然。
“起来吧。”他轻声道,“还有很多要学,很多要做。从明日起,朕会每日抽一个时辰,与你讲解政务,剖析时势。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海政院、格致院的主事,也会轮流前来奏对,你要仔细听,用心想。”
“是。”朱和堃站起身,眼眶微红,但眼神已比方才坚定了许多。
林慕义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殿外。秋日的阳光斜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走到门口,他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随风飘入殿内:
“明年开春,朕会南下。去江南看看新政推行得如何,去广州看看舰队新舰下水,或许……还会乘船去海上看看。这个国家,这个文明,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朕想用这双眼睛,再多看看。”
话音落下,他已迈出门槛,走入庭院那一片绚烂而寂寥的秋光之中。陈忠等人默默跟上。
殿内,朱和堃独自站立良久,才缓缓坐回书案后。他的目光落在摊开的《禹贡》上,又移到御案边缘那三样物事上,最后望向窗外陛下远去的背影。少年清澈的眼中,翻腾着与年龄不符的汹涌波澜,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他知道,一个时代正在他面前缓缓落幕,而另一个更加艰难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新时代,即将压在他的肩头。那枚染血的腰牌,那块剔透的镜片,那幅扬帆的草图,便是旧时代留给新时代的,最沉重也最珍贵的馈赠——一段必须铭记的历史,一种观察世界的新眼光,以及一片等待征服的崭新疆域。
余烬犹温,星火已燃。而文明的漫长旅程,终将由新一代的掌舵者,接过航图与罗盘,驶向那迷雾与曙光交织的、深不可测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