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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地产总部的办公室里,百叶窗将晨光切成细长的碎片,落在积了薄尘的红木书桌上,在文件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许峰指尖划过一叠泛黄的文件,纸张边缘已经发脆,油墨味混着樟木箱特有的樟脑气息漫开来,带着股陈旧的时光味道,像忽然打开了尘封多年的记忆匣子。

三天前,他从医院接回父亲的遗物,几个深棕色的樟木箱堆在角落,铜锁已经氧化发黑,箱身带着细微的磕碰痕迹——那是早年搬运时被码头工人不慎撞到的凹痕,父亲总说“是老伙计了,带着点伤才实在”,此刻看来,仿佛真装着父亲半生的秘密,沉甸甸的。

“喝口茶吧,还是热的。”司徒倩端着两杯普洱走进来,青瓷茶杯底沾着点茶渍,在桌面上留下浅浅的水痕。

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是许峰上次陪她去尖沙咀百货公司买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细白的手腕——那是许峰前几日送她的玉镯,温润的光泽衬得皮肤愈发剔透,玉镯碰在茶杯上,发出清脆的“叮”声。

“陈宇刚才传呼说,廉政公署那边已经开始审核许振海的案子了,有些细节需要核实,让我们准备好补充材料,随时可能要过去一趟。”

她把其中一杯推到许峰面前,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许峰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才觉得驱散了些许清晨的凉意。“振海叔父在机场倒下前,手里还攥着那封密函,指节都泛白了。”

他低头啜了口茶,普洱的醇厚在舌尖漫开,带着点回甘,“我总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那些没说出口的,或许就藏在这些旧东西里。”

他起身走到樟木箱前,铜锁上的钥匙孔里积了灰,他用指甲抠了抠,金属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整齐叠着父亲的西装,深色的、浅色的,都熨烫得平平整整,领口处别着一枚褪色的徽章。

而且,这是早年在英国留学时的校徽,金色的边缘已经磨成了银色,边角处还能看到父亲用钢笔补画的纹路。

司徒倩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箱底的一本牛皮笔记本上,封面是磨砂的,上面烫金的“许”字已经磨得模糊,边角都卷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纸芯,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这是什么?”她伸手想拿,指尖刚要碰到,许峰却先一步将笔记本抽了出来,纸张边缘已经发脆,像干枯的树叶,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生怕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是我父亲的日记。”许峰的声音有些发紧,喉结动了动。他从小就知道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书桌抽屉里总锁着一本,但从未见过这本——牛皮封面被摩挲得发亮,边角磨损严重,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带着主人的温度。

而第一页的日期却是在1975年3月12日,钢笔字遒劲有力,笔画间透着股年轻时的锐气,与晚年父亲因生病而颤抖的笔迹判若两人。

“今天振海第一次来公司,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得整整齐齐,露出的手腕上还有道刚结疤的伤口,他说是来的路上帮人搬东西蹭的。接着,他又说想跟着我学做地产,眼神亮得像星星,说要让香江的普通人都住上宽敞的房子。”

许峰轻声念着,指尖在“振海”两个字上停顿,指腹蹭过纸面,能感觉到微微的凹凸,那是笔尖划过纸张时留下的力道,“原来他们认识这么早,比我想象的还要早。”

司徒倩凑近看,日记里夹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边缘已经有些卷曲,用透明胶带粘着,胶带的黏性早已减弱,轻轻一碰就微微翘起。

她看着照片上,年轻的许父站在工地前,穿着蓝色工装,笑容爽朗,而身边有一个青年眉眼开阔,也穿着工装裤,裤脚沾着泥,笑容里带着青涩和憨厚——正是年轻时的许振海,和后来那个在经商场面上精明算计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时候他看起来……很正直,眼里有光。”她喃喃道,想起在机场见到的那个面色苍白、浑身是血的老人,心口忽然发堵,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上气。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沙发套是深色的,上面沾着点灰尘,他们也没在意,一页页翻看着日记。

而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小时候玩的手影游戏。

这本日记里记载着许振海的成长:从最初跟着许父跑工地、记台账,拿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着建材的价格,连一颗钉子都不放过,旁边还画着小小的简笔画标注钉子的型号;到后来独当一面,负责重庆大厦的改造项目。

并且,还在日记里写着“振海说,要把重庆大厦改得亮堂些,让那些从内地来的移民住得舒服点,不能让他们觉得被欺负”。

又在1980年的一页里,许父写道:“振海今天跟我争执,说重庆大厦的租金不能涨,那些移民本来就不容易。我说公司要盈利,他急得脸都红了,说‘赚钱也得有良心’。这话像我年轻时说的,真好。”

“这里有提到亨利。”司徒倩指着1983年的一段记录,那几页的字迹忽然变得潦草,墨水也浓淡不均,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有几处甚至划破了纸页。

“‘亨利爵士来谈合作,西装革履,说话却绵里藏针,眼神里全是算计。振海把合同扔在他面前,说这是陷阱,签了会把许氏拖垮。我知道,可英资的压力太大了,工商署的人昨天还来‘提醒’我,说不合作的话,许氏的几个项目都别想通过审批……’”

但是,再后面的字迹已被墨水晕染,一大团黑色糊住了纸页,看不清具体内容,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墨团,像未干的泪痕,透着主人当时的挣扎和无力,纸页边缘还有被泪水打湿的皱痕。

许峰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捏着日记本的手都在抖。

他想起地下室找到的文件里,1983年确实有一份与英资公司的合作协议,甲方签字处正是许振海的名字。

当时他以为是许振海贪图利益,为了钱背叛了父亲,此刻才明白其中的无奈,那签名背后藏着多少被迫和不甘。“原来他是被逼的,我们都错怪他了。”

当日记翻到1985年的内容,已经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有时几页才写一句,字迹也越来越潦草,像是提笔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有一页只写了一句话,墨水很深,几乎要划破纸页:“振海的女儿病了,急性白血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亨利说,只要签了那份九龙湾地皮的转让合同,就给他足够的医药费,还说能安排最好的医生。”

“但我却拦不住,他跪在我面前,说‘哥,我不能失去女儿’,心里像被刀剜一样。”

这时,许峰猛地合上日记本,胸口剧烈起伏,呼吸都变得急促——他从未听说许振海有女儿,家里人也从未提起过,这竟是个被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像块石头砸在心上。

“阿峰,你看这里。”司徒倩轻轻翻开最后几页,1987年的日记里夹着一张小小的病历单,纸已经发黄发脆,边缘翘起,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许晓雅,女,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日期正是股市暴跌前一个月,字迹被摩挲得有些模糊,显然被反复看过。

“亨利就是用这个威胁他的,拿孩子的命逼他,换谁都扛不住。”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想起邻居家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要是换成自己,恐怕也会不顾一切。

许峰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卡车、巴士、小轿车,像一群忙碌的蚂蚁。阳光穿过玻璃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神情看不太清。

“我小时候总听家里人说,振海叔是家族的叛徒,把许氏的机密卖给了英资,害得许氏差点破产,父亲也因此气病了。”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像吞了口黄连,“原来我们都错了,错得这么离谱,还把他当成仇人一样。”

司徒倩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揣着一块冰,指尖还带着点翻旧书时沾上的灰尘。

“我们可以为他翻案。”她说,语气坚定,“把日记交给廉政公署,他们会调查清楚的,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许峰摇摇头:“不够。”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纸页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是父亲“意外”身亡的调查报告——一年前,许父在视察深水埗的工地时,脚手架突然坍塌,被砸中腿部,送到医院后第二天,就因“术后并发症”去世了。

而且,报告的边角处有父亲用红笔圈出的字迹,当时他以为是父亲工作时的标注,此刻看来,更像是发现疑点的记号。“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就并发症去世呢。”

许峰指着报告里的一句话:“经检查,脚手架固定螺丝有被人为松动的痕迹。”

他翻开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三天,只有短短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写的时候很吃力:“亨利又来逼我了,说要让许氏彻底姓英,让我把股份转让给他。他知道我不会答应,可能会对我下手。振海,别怪我……”

而后面的字戛然而止,像是被突然打断,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透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慌乱,墨痕末端还有个小小的墨点,像是滴落在纸上的冷汗。

司徒倩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说,伯父的死不是意外?是亨利干的?”

许峰点点头,将日记和调查报告放在一起,两者的时间线正好对上:“父亲肯定发现了亨利侵吞资产、勾结官员的阴谋,所以才被灭口。振海叔父一直没说,或许是怕打草惊蛇,怕亨利对他女儿下手,或许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许振海可能一直活在愧疚里,既愧疚于被迫签下那些不平等的合同,又愧疚于没能保护好许父,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

暮色渐浓,办公室里亮起了灯,荧光灯管“嗡嗡”地响着,驱散了些许沉闷。

这一刻,许峰拨通了陈宇的传呼,按键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留言让他看到后立刻过来,有急事。

司徒倩去茶水间泡了两碗公仔面,是最普通的海鲜味,热气腾腾的汤面上飘着油花和葱花,还有两块小小的鱼蛋,是她特意从冰箱里翻出来加进去的。

“先垫垫肚子,忙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她把叉子递给许峰,塑料叉子有些软,尖端被热水泡得微微卷曲,“我哥刚才传呼说,重庆大厦的移民们听说亨利被抓,都在楼下摆了桌,买了烧腊和啤酒,说要谢谢你,让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下去坐坐。”

许峰接过叉子,却没动,公仔面的香味飘进鼻子里,他却没什么胃口。“等翻了案,我想把振海叔的骨灰带回许家祖坟,他本来就该在那里。”

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他的女儿,如果还在的话,我想找到她,替振海叔父好好照顾她,也算弥补我们这些年的误解。”

司徒倩握住他的手,指尖的温度慢慢渗进来,像春日的阳光融化了冰雪:“会的,都会好的。”

这碗公仔面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混着窗外传来的街市声,卖鱼蛋的小贩在喊“咖喱鱼蛋,五块钱三串”,还有巴士靠站的报站声,广东话和普通话交织在一起,是独属于这个年代的喧嚣。

许峰忽然想起小时候,振海叔总带他去茶餐厅吃菠萝油,用纸巾包着递给他,说“做人要像菠萝油,外脆里软,心里得有温度,不能光想着自己”。

那时的阳光很暖,茶餐厅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扇叶上挂着的广告纸轻轻晃动,仿佛永远不会停,时光也永远不会变老。

当陈宇推门进来时,额头上还带着汗,手里攥着一张纸,被汗水洇得有些发皱,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许峰和司徒倩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两碗没怎么动的公仔面,面条已经有些坨了,桌上的日记和调查报告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两束照亮过去的光。

“查到了!”陈宇喘着气,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纸都被他攥皱了,边角卷起,“托广州的朋友查的,许振海的女儿许晓雅还在,现在在广州的一家福利院,白血病早就治愈了,去年还考上了当地的重点中学,成绩很好。”

许峰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却浑然不觉。“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声音发颤,眼眶有些发热,赶紧别过头,用手背擦了擦。司徒倩递给他一张纸巾,是印着小熊图案的那种,轻声说:“你看,我就说,会好的。”

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红的、绿的、黄的,将办公室的玻璃映照得五光十色,像一幅流动的画。

许峰看着日记里父亲和许振海年轻时的照片,两个年轻人站在阳光下,笑容自然坦荡,眼神无比清澈。

但是,忽然觉得,那些被误解的时光,那些深埋的愧疚,那些说不出口的苦衷,或许终于能在这个夜晚,找到和解的出口,像被风吹散的雾,露出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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