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再回到东平王府，朱温的这份畅快并未持续多久。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背上插着三根表示万分火急红色翎羽的信使，在侍卫引导下踉跄闯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军报，声音嘶哑而惶恐：
“大王！山南东道……杨师厚将军急报！”
殿内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朱温眉头一皱，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杨师厚是他派去执行“假道伐虢”之计，谋取山南东道的大将，此时来信，莫非……
他示意近侍将信报取来。展开染着汗渍和尘土的绢帛，朱温的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起初是随意，随即是凝滞，接着瞳孔猛地收缩，握着绢帛的手背青筋暴起！
“杨行密……赵匡凝……安仁义……襄州失守……”一个个字眼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他的眼里，刺入他的心中！
“噗——！”朱温猛地想要站起，或许是起得太急，或许是方才消耗太过，双腿竟不听使唤地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大王！”旁边两名侍立的内侍魂飞魄散，几乎是同时扑了上去，险之又险地架住了他沉重的身躯，才没让他当场摔个难看。两人费力地将脸色铁青、气喘吁吁的朱温重新扶回胡床上坐稳。
惊魂甫定，羞怒交加！朱温感觉自己就像刚从云端跌落泥沼，北线大捷带来的所有畅快，都被这南线的失败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死死攥着那封军报，手都在微微颤抖。不是怕，是气的！精心策划，眼看着就要到嘴的肥肉——山南东道，竟然被杨行密横插一杠，连带着赵匡凝这个墙头草也彻底倒了过去！
他越想越恨，目光扫过案几上那杯自己刚喝剩的半杯冰镇蔗浆，那晶莹的冰块此刻仿佛都在嘲笑他的失态。一股无名邪火直冲顶门！
“混账东西！”朱温暴喝一声，抓起那琉璃杯，连杯带水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琉璃碎片和着冰凉的蔗浆四散飞溅，吓得殿内所有侍从齐刷刷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但这仍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滔天怒火。他需要发泄，需要用人命来填补这巨大的挫败感和刚才险些摔倒的羞辱感。
他猛地指向刚才扶住他的那两名内侍，眼神凶狠如野兽：“你们两个废物！手脚不稳，险些让本王跌倒！留之何用？！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拉出去！”朱温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感情，“杖毙！就在殿外，给本王狠狠地打！让所有人都看看，伺候不力是什么下场！”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两名内侍吓得面无人色，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但如狼似虎的侍卫没有丝毫怜悯，捂住他们的嘴，粗暴地将他们拖了出去。
很快，殿外就传来了沉闷的杖击声和被捂住嘴后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惨嚎。殿内众人更是把头埋得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恐惧。
朱温胸口剧烈起伏，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军报的内容：杨行密收降赵匡凝，率兵北上，安仁义奇袭杨师厚，烧毁粮草，襄州易主……他仿佛能看到杨行密那张看似忠厚实则奸猾的脸在嘲讽他，能看到钱镠那厮在吴越之地得意的笑容。一想到自己假意借道，实则吞并的计划彻底破产，还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他就觉得肝区一阵阵抽痛，是真的在疼！
他捂着胸口，靠在胡床上，闭目喘息了良久，殿外的杖击声和惨叫声渐渐微弱，直至消失。他知道，两条无辜的人命已经成了他怒火的牺牲品。但这，并不能改变南线溃败的事实。
约莫半个时辰后，朱温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的狂暴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冷静。
“传令，”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召集敬翔、李振、刘扞……还有刚回来的氏叔琮，大殿议事！”
东平王府议事大殿，气氛凝重。
朱温高踞主位，面色依旧难看，但已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他将杨师厚的急报内容简要说了一遍，末了，重重一拍扶手：“杨行密甘当钱镠的走狗，欺人太甚！还有赵匡凝这个反复小人！诸位，襄州之失，山南东道落入敌手，如鲠在喉！本王意已决，当再遣大军，南下夺回襄州，灭了杨行密的威风！”
他话音一落，麾下几名以勇猛着称的将领，如寇彦卿、王重师等人，纷纷出列请战。
“大王！末将愿领兵南下，必破杨行密，擒拿赵匡凝，献于阶下！”
“末将只需三万精兵，定能一雪前耻！”
武将们群情激愤，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南线的失败让他们感到耻辱，也渴望用新的胜利来证明自己。
然而，文臣之首，深得朱温信赖的敬翔，却眉头紧锁。他仔细权衡着利弊，待武将们的声音稍歇，他才缓步出列，躬身道：“大王，诸将奋勇，其心可嘉。然则，翔以为，此刻再兴大军南下，与钱镠、杨行密正面冲突，恐非上策。”
“哦？”朱温目光锐利地看向敬翔，“敬先生有何高见？”
“大王，”敬翔不慌不忙地分析道，“杨行密新得赵匡凝之众，士气正盛，实力不容小觑。我军新得泽潞，北线压力骤增，李克用岂会善罢甘休？必然寻机报复。若此时大军深陷襄州泥潭，北线一旦有失，则泽潞不保，河东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威胁汴州根本。此乃腹背受敌之危局也！”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朱温的神色，继续道：“反之，北线之胜，意义重大。泽潞二州，表里山河，乃天下形胜。我军若能稳固此地，进可窥视河东，退可屏护中原。当务之急，应是巩固泽潞防务，派遣重兵良将镇守，将其经营为我军北进的跳板，乃至未来平定河东的根基！待北地稳固，根基深厚，届时再挥师南下，扫平杨、钱，不过是顺流而下，游刃有余之事。”
敬翔的一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朱温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确实，李克用才是心腹大患，泽潞的战略位置远比襄州重要。为了一个襄州，同时与杨行密、钱镠开战，还要提防北方的恶狼，风险太大。
“子振所言……甚是有理。”朱温缓缓点头，眼中的杀意被权衡利弊的精明所取代，“是本王一时气昏了头。北线确为根本，不可动摇。南下之事，容后再议。”接着朱温便传令葛从周，谨守潞州，也传令杨师厚撤军防守唐邓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