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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阳仓的风裹着残雪,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城头时带着尖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垛口的青铜兽首上,簌簌作响,又顺着兽首的纹路往下滑,在下巴处积成小小的冰棱。城西二十里外,王世充的五万大军扎成连绵的营寨,黑色的“王”字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扫过积雪的帐篷顶,扬起细雪;营火密密麻麻铺在旷野上,昏黄的光映着雪地,像极了漫山遍野的鬼火,连空气里都飘着马粪和劣质酒的酸腐味。

城北的地平线上,窦建德的“夏”字大旗隐约可见,明黄色的旗面在灰蒙的天色里格外扎眼,旗下骑兵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把半边天都染成了土黄色。马蹄声虽远,却像闷雷般敲在每个人心上——那声音不是散乱的,是整齐的、沉重的,每一下都震得地面微微发颤,连城根下冻硬的土块都在轻轻跳动。这座囤着瓦岗命脉的仓城,此刻如同惊涛里的破舟,船板已裂,桅杆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两路大军的巨浪吞没。

仓廪署内,烛火跳得厉害,火苗时而窜起半尺高,时而缩成豆大的一点,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的地图上,忽明忽暗,像鬼魅般晃动。徐世积按着案几,青灰色战袍肩头沾着的雪还没化,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壳,他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连眼白都透着疲惫的黄——他已两夜没合眼,案上的茶水凉透了,杯底积着一层沉渣,他却连端起的力气都没有。

“王世充前锋过了十里铺,半个时辰前,斥候看到他们在那边砍树造攻城锤。”徐世积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指尖重重戳在地图上“黎阳仓”三个字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窦建德的人到了卫河以北,骑兵扎了三个营,看阵仗,至少有三万骑。两路加起来十万兵,咱们满打满算五千人,流民兵占了一半,大半是刚放下锄头的农夫——怎么守?”

“死守!”独孤凤往前一步,银甲碰撞的脆响打破死寂,她抬手拂去肩头的雪,动作利落,眼底却燃着决绝的光,“仓城夯土是用糯米汁混石灰夯的,刀斧难破,更扛得住攻城锤;护城壕沟三天前就灌满了水,昨夜零下十几度,早冻成三尺厚的冰墙,骑兵冲不过来!粮道虽断,地窖里的存粮够撑三个月,只要撑到魏公援军来——”

“援军?”王伯当突然冷笑,玄甲上的日光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往案前凑了两步,阴影压在地图上,“魏公刚败了童山,精锐死了七成,剩下的残兵连偃师城都守不住,哪来的援军?独孤将军,别自欺欺人了。”他话锋一转,目光像毒蛇似的缠上王临,那眼神里的恶意,连烛火都似被冻住,“依我看,守城难,不是因为兵少,是因为城里有内鬼,要跟城外的贼寇里应外合,把黎阳仓双手奉上!”

“内鬼?”徐世积眉头拧成疙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指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王伯当猛地抬手,直指王临,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烛火又跳了跳,“就是他,王临!”

“你胡说!”独孤凤瞬间变了脸色,银甲下的手攥紧了剑柄,指节泛白——她想起昨夜三更,王临巡哨到西城,见她靠在箭楼柱子上打盹,悄悄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身上,还低声说“独孤将军别硬撑,值房里我让柳姑娘温了姜汤,加了驱寒的干姜,你去喝两口”。那披风上还带着他身上的粟米饼香,这样的人,怎么会通敌?

王临心头一沉,却没慌——他早料到王伯当会来这手。自从上次黑石渡截了窦建德的粮车,王伯当就处处针对他,说他“抢了功劳”。他往前走了半步,目光坦荡地迎上王伯当的视线,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卫河水:“王将军,说话要讲证据。你说我通敌,证据在哪?空口白牙,谁不会说?”

“证据?”王伯当笑得阴狠,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信纸泛黄,边角磨损严重,还沾着些褐色的泥土,像是从泥里挖出来的,“斥候在卫河边上截的,窦建德给你的密信!你自己看,这是不是你的‘手笔’!”他展开信纸,念得声如洪钟,每个字都像钉子似的往众人耳朵里扎:“‘王校尉台鉴,约定三日后酉时,城西举火为号,献城门迎夏王入城,黎阳仓粮草,当为夏王入主中原之资’——黎阳仓的校尉,姓王的只有你一个,这‘王校尉’,不是你是谁?”

“假的!”独孤凤急步上前,伸手就想夺过信,却被王伯当往后一躲,抓了个空。她气得胸口发闷,银甲都跟着微微起伏:“这字迹生硬,笔画歪歪扭扭,窦建德手下的文书我见过,写的是柳体,圆润有力,哪会是这种鬼画符?还有这印章,夏王的印是龟纽,这上面刻的是兽纽,连边缘的裂纹都仿得粗糙,一看就是伪造的!”她转头看向徐世积,语气带着恳求,眼底的急意在烛火下格外明显,“将军,王临上次还截过窦建德的粮车,杀了他三个亲卫,窦建德恨他还来不及,怎么会跟他勾结?这是构陷,是王伯当故意栽赃!”

徐世积拿起信,指尖摩挲着字迹——确实别扭,墨色深浅不一,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他又翻到背面,印章的印泥是新的,没有陈年旧信的暗沉。可印章上的字却仿得极像,连“夏王建德”四个字的间距都分毫不差,连边缘的裂纹都仿得惟妙惟肖。他抬眼看向王临,见他眼神坦荡,没有半分慌乱;又看向王伯当那张得意的脸,心沉到了谷底:王伯当是李密的亲信,此刻抛出这“铁证”,若是他护着王临,王伯当立刻会发密信给李密,说他“包庇叛贼,意图不轨”;可若不处置王临,王伯当再在士兵里煽风点火,说“校尉通敌”,军心必乱,这仓城不用打就先垮了。

“将军,这信是伪造的!”王临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扫过帐内的亲兵,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与窦建德,只有过厮杀,没有半分勾结!上次在黑石渡,我带五十流民兵截他的粮车,杀了他三个斥候,还夺了两百石粟米,赵锋的人、城西的流民都能作证!那粮车现在还在东仓,上面的‘夏’字标记都没刮掉,将军可以去查!”

“作证?”王伯当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赵锋是你的人,他的话能信?流民更是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给点粮食就什么都敢说!徐将军,这可是通敌大罪,是要株连的!不拿下他,士兵们怎么信咱们?到时候内忧外患,黎阳仓就真完了!”他这话像刀子,精准地戳在徐世积最痛的地方——黎阳仓一丢,瓦岗就没了粮草,数十万弟兄只能喝西北风,他就是瓦岗的罪人。

徐世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疲惫的决绝。他放下信,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那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王临,”他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疑点多,但证据...就摆在这。我得先把你收押在羁押室,等查清楚了,再还你清白——现在,得安军心。”

“将军!”独孤凤想拦,手都伸出去了,却被徐世积用眼神制止——他眼底的无奈和痛苦,她看得懂,却更心疼王临。她知道,徐世积这是丢车保帅,可这“车”,是她心里那点不敢说出口的暖意。

王临没反抗,只是转头看向独孤凤,目光里带着一丝安抚——他知道她急,知道她想护着他,可此刻不能乱,一乱就真中了王伯当的计。亲兵上前卸他的佩刀时,冰凉的手碰到他的腰,他忽然想起早上离开屯田署时的画面:柳轻眉抱着账册追出来,指尖冻得发红,把一个绣着麦穗的帕子塞给他,说“王临哥哥,巡哨时擦汗用,我昨夜绣的,麦穗歪了点,你别嫌弃”。帕子现在还在他怀里,贴着心口,带着点她身上的皂角香。他还想起她说“我在窖里把账册理好了,等你回来一起核对,梁上还藏了罐菊花茶,是上次流民送的,你爱喝”。

想到这,王临嘴角牵起一丝淡笑,对亲兵低声道:“别惊动屯田署的柳姑娘,她胆子小,上次见了溃兵就吓得睡不着,别让她再担惊受怕。”

“王伯当,你赢了这局。”王临被押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重量,像城墙上的青砖,“但你记住,黎阳仓破了,王世充和窦建德不会留你这个李密的人。他们要的是粮草,不是你这个只会构陷同僚的废物——好自为之。”

王伯当的笑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戳中了痛处,却很快掩饰过去,他抬手拍了拍案几,厉声道:“哼,多说无益!等查清楚了,看你还怎么嘴硬!押下去!”

独孤凤看着王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银甲下的肩膀微微发抖——她怕,怕王临在羁押室受委屈,怕王伯当暗地里下黑手,更怕...怕再也没机会还他清白。她悄悄退到署外,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冻得她鼻尖发红,却没觉得冷。见亲兵押着王临往羁押室走,她立刻快步跟上,趁亲兵转身拢衣领的间隙,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刀,塞到王临手里——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柄上刻着个小小的“凤”字,刀刃锋利得能削铁,她平时从不离身。

“藏好,在腰带夹层里,别被发现。”她声音压得极低,耳尖在寒风中泛着红,像被冻透的樱桃,“柳姑娘那边,我会瞒着,就说你去北城巡哨了,要晚点回来。你...别担心她,也别担心自己,我会想办法查那封信的来源。”

王临接过短刀,刀柄还带着她的体温,暖得像揣了个小汤婆子。他轻轻点头,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上,低声道:“多谢独孤将军,你自己...也保重,巡哨时多穿件衣裳,别再靠在箭楼柱子上睡着了。”

押解的亲兵没察觉这细微的互动,只催着王临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寒风里,王临回头望了一眼屯田署的方向——烛火还亮着,窗户上映着个小小的影子,他知道,那是柳轻眉,她还在等着他,等着一起核对那本藏在梁上的粮账,等着他说“等守住了仓城,就带你去吃张记的粟米糕,他们家新做了枣泥馅的”。他摸了摸怀里的麦穗帕子,又摸了摸腰带夹层里的短刀,心口忽然暖了——就算被构陷,就算身陷囹圄,他还有人惦记,有人护着,这就够了。

而仓廪署内,徐世积看着那封假信,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疲惫和无奈——他捏着信纸的指尖泛白,指腹都磨红了,心里清楚,这一步棋走得有多难:王临是他最信任的部将,黑石渡截粮、训练流民兵,哪件事不是冲在前面?可王伯当握着“证据”,握着他的软肋,他没得选。王伯当则站在角落,嘴角勾起阴狠的笑,他要的不只是除掉王临——王临跟徐世积走得近,除掉王临,就能离间徐世积和李密的关系,等李密猜忌徐世积,他就能趁机夺了黎阳仓的兵权。

寒风卷着雪沫子撞在署门上,发出哐当的响,像在为这场未战先起的内斗,敲起了丧钟。屯田署的烛火还亮着,柳轻眉坐在案前,手里攥着那罐菊花茶,时不时抬头看向门口,心里嘀咕:王临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姜汤都温第三遍了,再温就没味了。她不知道,她等的人,此刻正被押往羁押室,而一场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等着这座风雨飘摇的仓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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