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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室的石墙像浸了三冬的寒冰,寒气顺着衣料的缝隙往骨缝里钻,连呼出的白气都能在半空凝住片刻。空气里裹着陈年的霉味,混着墙角枯草的涩气,一吸进喉咙就痒得发紧,王临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胸腔里都带着凉意。他坐在粗糙的草席上,席子的硬刺扎得后腰发疼,却顾不上调整姿势——手腕上的铁链“哗啦”蹭过地面,冰凉的铁环死死硌着腕骨,早已勒出一圈红痕,可这点痛,竟压不住他眼底的平静。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草席的纹路,忽然触到一个硬物——是之前柳轻眉塞给他的麦穗帕子。不知何时从怀中滑落,边角沾了些尘土,纤维却依旧柔软,凑近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那香气很清浅,却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丝,一下子戳破了囚室的冷硬,勾得记忆翻涌起来。

他想起昨夜巡哨前,柳轻眉在值房的烛火下给他缝补战袍。她指尖捏着细针,线头在舌尖抿了抿,眼神专注得像在核对最紧要的粮账:“这处磨破得厉害,我多缝两道针脚,耐穿。”烛火晃在她脸上,把细绒绒的汗毛都照得清晰,说话时,鬓边的碎发垂下来,扫过脸颊。他伸手替她拂开,指腹不经意蹭到她的耳垂,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顿——她瞬间红了脸,耳尖像染了胭脂,慌忙把缝好的战袍递过来,还裹着一块刚烤好的粟米饼。“里面夹了芝麻,你爱吃的,巡哨时饿了吃。”她的声音细了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王临当时接过饼,还带着陶灶的温度,咬一口,芝麻的香混着粟米的甜,顺着喉咙暖到胃里。他记得自己还逗她:“账房姑娘怎么还管起饭了?不怕徐将军说你徇私?”柳轻眉却瞪他一眼,眼底藏着笑:“你守着黎阳仓,我守着粮账,你饿肚子,万一误了巡哨,我这账也没法算。”说着,又从袖袋里摸出颗晒干的红枣,塞到他手里:“路上含着,解乏。”

那红枣的甜、粟米饼的香,此刻仿佛还在鼻尖萦绕,连指尖都像残留着她缝补时的温度,让这冰冷的囚室多了丝暖意。王临把帕子叠好,重新揣回怀里,贴着心口,像是能护住这点温度。

王临收回思绪,目光落在囚室唯一的小窗上——窗外飘着细雪,雪粒不大,却密,落在窗棂上,瞬间融化成水,顺着木缝往下淌,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他指尖开始有节奏地敲击着膝盖,声音在空荡的囚室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在梳理乱麻般的局势。

王伯当的密信漏洞太明显了。窦建德早年在河北收拢流民,向来以“仁义”立名,《隋书·窦建德传》里明明白白写着“每获士人,必加礼待,言词温厚,不称名姓”,这般惜才的人,若真要策反瓦岗将领,绝不会用“献城”这般露骨的字眼,更不会指名道姓要“王校尉”——这分明是急着扣罪名,怕夜长梦多。

再说流民兵。一千二百人中,三百甲士是他亲手训练的,每天天不亮就上校场,拉弓要拉满三石,列阵要在雪地里站半个时辰不动,连劈刀都要练到手臂发麻。这些人多是去年黎阳仓缺粮时,受瓦岗接济的流民,有个叫狗子的小兵,去年冬天快饿死了,是王临把自己的粟米饼分给他,后来才跟着入了伍。这群人认的不是瓦岗的旗号,是他这个“王校尉”,王伯当想动他,却忘了这群人的忠心——这就是他的破局点。

“来人!”王临朝着牢门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淬了冰的钢。

狱卒叼着根干稻草走来,穿着件打补丁的棉袄,袖口沾着油污。他踹了踹牢门的铁栏,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震得人耳朵发嗡:“喊什么?死到临头还不安分!通敌的罪名都扣上了,还想折腾?”

“你去禀报徐将军,”王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得像刀,能戳进人心里,“就说王临有破敌之策,关乎黎阳仓存亡。若他不见,三日后王世充的大军一到,城破之日,你我都得死在他的刀下!”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补充道,“你只需原话带到,徐将军若问起,提‘流民兵’三字即可。”

狱卒被他的眼神镇住,嘴里的稻草“啪嗒”掉在地上。他虽瞧不上这个“通敌犯”,可王世充的凶名谁都怕——上个月有个逃兵从洛阳过来,说王世充破城后,连老弱都不放过。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嘟囔着“等着,要是将军怪罪,有你好果子吃”,转身跑了,棉鞋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消息传到仓廪署时,徐世积正对着案上的城防图发呆。案角的茶早已凉透,茶沫子结在碗边,像一层灰。他眼窝发青,眼底满是红血丝——昨夜守到后半夜,王世充的斥候已经摸到了城下,箭簇钉在城门上,嗡嗡作响。听到亲兵说“王临有破敌之策”,他猛地抬头,指尖攥紧了笔,笔杆都被捏得发白——他本就不信王临通敌,那小子从入伍起就跟着他,打宇文阀时,连命都敢拼,怎么会通敌?可王伯当拿着“密信”,又在将士面前喊着“查内奸”,他迫于压力,才暂押了王临。如今大敌压境,若王临真有办法,或许是黎阳仓唯一的转机。

“让他来。”徐世积沉声道,又补充了一句,“别解镣铐,屏退左右,只留独孤将军。”

独孤凤是半个时辰前刚从城头下来的。她站在徐世积身侧,银甲上还沾着城头的雪,雪粒落在日光纹上,没来得及化,像撒了把碎银。烛火晃着,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挺拔得像棵松。其实昨夜在城头守到三更时,她就觉得心里不踏实——王临向来准时巡哨,可昨夜却没见着人,她还特意让人去值房问,得到的回复是“王校尉被王将军叫走了”。今早听到王临被收押的消息,她当即就去找徐世积,说“王临的为人,末将清楚,定是有误会”,可徐世积当时只叹着气说“再等等”。

现在听到王临要来,她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见过囚室的样子,阴冷潮湿,他身子虽壮,可在里面待久了,怎么熬得住?

王临被押进来时,铁链在青砖上拖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音刺耳。他穿着件单薄的囚服,领口磨破了,露出一点锁骨,腕上的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下格外显眼。可他走得稳,头也没低,像是不是来受审,而是来议事。

“王临,你有何话讲?”徐世积的声音带着疲惫,目光扫过他腕上的铁链,又快速移开——他看着这孩子长大,实在不忍心。

“将军!”王临躬身行礼,铁链的冰凉顺着手臂蔓延到肩头,却没让他弯腰的弧度变浅半分,“卑职蒙冤,死不足惜!可黎阳仓那一千二百流民兵,不能没人管!”他抬眼,目光灼灼,像燃着两簇火,“这流民兵,是卑职从流民里挑的——去年冬天,他们在仓外冻得快死了,是将军开仓放粮,是卑职带着他们练本事,让他们能靠自己活下去。三个月训练,三百甲士能扛住宇文阀的轻骑兵,其余人也能操弩守城。他们认的是我,不是王伯当,更不是旁人!”

徐世积的眉头拧得更紧——他怎会不知?昨日流民兵巡哨时,有个小兵叫陈三,偷偷拉着他的亲兵问“王校尉去哪了?是不是出事了”,那眼神里的慌,骗不了人。若再拖下去,不用王世充来打,流民兵先哗变了。

“若将军信我,”王临继续道,声音更沉了些,“暂释我出狱,让我重掌流民兵。我立军令状:三日之内,必守住城西、城南!若有失,或查有通敌实据,甘愿受千刀万剐之刑,绝无半句怨言!”

“释放你?”徐世积看向王伯当离去的方向,声音发沉,“王伯当那边,不会善罢甘休。他手里拿着‘密信’,又在将士面前说了狠话,你一出来,他定会说我徇私。”

“将军!”独孤凤突然上前一步,银甲碰撞的脆响打破了沉寂,“昔年魏公(李密)定《瓦岗军法》,开篇便言‘战时不拘常格,唯才是举,唯功是论’!王临的流民兵,上个月还击退过宇文述的斥候,这是实绩!如今王世充大军压境,正是用人之际,怎容因一纸不明不白的‘密信’,就把能打仗的人关起来?”她转头看向徐世积,语气带着恳求,却又异常坚定,“末将愿为担保!若王临有半分异动,末将愿自断一臂以谢军法,绝无推诿!”

王临猛地看向独孤凤。烛火晃在她脸上,把她的睫毛照得很长,眼底没有丝毫犹豫。他心中一暖——在这人人避之不及的绝境里,她的信任,比任何证据都有力。他想起上个月打宇文述的斥候时,他被一箭射中小腿,是独孤凤策马冲过来,挡在他身前,银枪扫过,把敌兵挑落马下。当时她还骂他“鲁莽”,可眼神里的担心,他看得清楚。

徐世积看着独孤凤的坚定,又想起流民兵的躁动,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案上的城防图都跳了跳,墨汁洒出来,在图上晕开一小片黑:“好!王临!本将军暂释你,官复原职!统领流民兵守城西、城南!若守城有功,本将军自会还你清白;若有差池,军法无情,谁也救不了你!”

“谢将军信任!”王临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个亲兵跌跌撞撞冲进来。那亲兵穿着件单薄的甲胄,雪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滴在地上,瞬间积了一小滩,甲胄上还沾着泥,显然是跑急了。

“报——!校尉!不好了!出大事了!”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王伯当将军...带着亲兵去了屯田署,把柳轻眉姑娘抓走了!说...说她是您的同党,要...要严刑拷问,逼她招认通敌的证据!”

“什么?!”王临的脸色瞬间变了,从苍白变得铁青。铁链“哗啦”一声缠上手臂,他猛地往前一步,囚服的衣角扫过案角,带倒了那碗凉茶,茶水洒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眼神里的平静彻底被焦急取代,像燃着的火,要把人灼伤:“他在哪?!把人抓到哪去了?!快说!”

昨夜的画面突然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柳轻眉在值房的烛火下整理粮账,指尖划过“地窖粟米五百石”的字迹,抬头对他笑。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账都理好了,你巡哨回来,咱们一起核对,免得王伯当挑错。他总说我账上有疏漏,这次定要让他挑不出毛病。”说着,她还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布包,塞到他手里,布包软软的,带着她身上的皂角香:“这里面是晒干的红枣,我特意晒得半干,不那么甜,你爱吃甜的,却又怕腻,这个正好,揣着当零嘴。”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捏了颗放进嘴里,红枣的甜里带着点嚼劲,他笑着说“还是账房姑娘心思细”,柳轻眉却红了脸,低头继续理账,耳尖都在发烫。

可如今,那个总带着温和笑意、连踩死只蚂蚁都不忍心的姑娘,却要被王伯当严刑拷问!王临的心脏像被铁钳狠狠夹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胸口起伏着,像要炸开。

“王伯当说...说要押去军法司的刑房...”亲兵声音发颤,头埋得更低了,“还说...还说柳姑娘要是不招,就...就用烙铁烫,说...说‘女人最怕疼,一烫就什么都招了’...”

“混蛋!”王临怒喝一声,声音像炸雷,震得烛火都晃了晃。他就要往外冲,却被两个亲兵拦住——他们不敢用力,却也不敢放他走。

“王校尉!您还带着镣铐,不能出去!会被王将军抓住把柄的!”一个亲兵急声道。

“解镣铐!快解镣铐!”徐世积也急了,他猛地站起来,案上的城防图滑到地上,“柳轻眉是仓城的账房核心,地窖的粮账只有她清楚!若真被王伯当折磨死,不仅王临会反,仓城的粮草调度也会乱!到时候不用王世充打,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独孤凤早已握住剑柄,银甲的日光纹在烛火下闪着冷光,她的眼神也冷了下来,像结了冰:“将军,末将现在就去军法司,把人抢回来!王伯当敢动柳姑娘,就是公然违抗您的军令!他手里有魏公的令箭又如何?战时军令,以统兵将领为准,他这是扰乱军心!”她转头看向王临,眼神里带着一丝安抚,声音也软了些:“你别慌,我去救她,一定没事。军法司的守卫我熟,他们不敢拦我。”

王临看着独孤凤坚定的背影,她的银甲上还沾着雪,雪粒在烛火下闪着光。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意——她明知王伯当有李密的令箭,硬碰硬可能会惹祸上身,却还是毫不犹豫要去救人。他想起刚才她为自己担保时的决绝,又想起此刻她为柳轻眉的急,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对徐世积道:“将军,末将请命,与独孤将军同去!柳姑娘是为我受累,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王伯当的凶性!若是连她都护不住,我还谈什么守黎阳仓?”

徐世积看着两人眼中的决绝,点了点头,语气沉了些:“好!你们一起去!告诉王伯当,柳轻眉是仓城账房,属文职,没有本将军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她一根手指头!若他敢抗命,就说本将军要以‘擅动文职、扰乱军心’论处,先斩后奏!”

铁链被解开的瞬间,王临立刻跟着独孤凤往外冲。囚室的寒气被甩在身后,冷风灌进领口,却吹不散他心中的急。他脚步很快,几乎是跑着,独孤凤跟在他身边,银甲的声音和他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在走廊里回荡。

雪还在下,比刚才更密了,落在两人的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银甲与战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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