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嬴政猛地一拍案几,厚重的案几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案上的茶盏被震得剧烈晃动,茶水溅出杯沿,顺着案几边缘缓缓滑落,叮当乱响。
他霍然起身,身形虽不复当年挺拔,却依旧带着慑人的气势,在暖阁内快步踱步,玄色的袍袖随着动作狠狠扫过空气,带起一阵疾风,袍角擦过案几边缘,将散落的几片竹简扫落在地。
“立后?他竟想立那个苏婉为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又夹杂着难以遏制的怒火,
“扶苏是嫌这江山坐得太稳,嫌朕当年平定吕不韦、嫪毐之乱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这还没过几年呢,非要再搅出一场风波来吗?!”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寒电,直直射向赵高兄弟二人,语气里的怒意几乎要溢出来:
“你们可知,当年朕为何登基多年始终不立后?为何连后宫妃嫔的品阶礼制,都懒得去定下章程?”
他顿了顿,胸膛微微起伏着,声音里添了几分历经沧桑的洞察与沉重,“不是朕不懂礼制,更不是朕无视祖宗规矩,而是朕太懂这皇后之位背后藏着的隐患!
皇后之位,从来都不只是后宫的主宰,更是外戚势力崛起的开端!一旦有人正位中宫,她的家族便会借着皇后的势头,一步步渗透朝堂,
拉拢朝臣,培植势力,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无孔不入!
届时,朝堂之上本就存在的派系之争,只会愈发复杂,愈发隐秘,甚至会演变成外戚与朝臣、外戚与宗室之间的生死博弈!”
说到这里,他眼神骤然变得狠厉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那不是软弱,而是回忆起过往风波时的心悸与警惕:
“吕不韦以相邦之身把持朝政多年,嫪毐借太后之势祸乱宫闱,甚至妄图谋反,这些事,朕亲身经历,至今历历在目,犹在眼前!
朕好不容易才铲除这些毒瘤,稳固了江山,怎么能看着扶苏重蹈覆辙,亲手为这江山埋下新的祸根?!”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窗边,抬手按在冰冷的窗棂上,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木质纹路,目光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语气愈发森寒:
“那苏婉此女,蒙毅当年虽细细查过,说是家世清白,无甚背景,可一个能让扶苏这般沉迷,甚至连南越战事那般关乎边疆安稳的大事,都能隐隐影响他决断的女子,心性与手段,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柔弱!
若真让她正位中宫,假以时日,她的家族若趁机崛起,要么暗中勾结朋党,要么直接干涉朝政,这祸根,今日便算是彻底埋下了!”
“更遑论,她入宫至今,连一子半女都未曾诞下,而子婴早已长成,性情沉稳,贤名在朝野之间渐渐传开,百官之中不少人都暗中属意于他。”
嬴政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失望与痛心,“舍长立幼本就是治国大忌,已是不智之举,若扶苏再因一己私情,强行立无子嗣的苏婉为后,他日嫡庶之争必然会愈演愈烈,
后宫之内也定会鸡犬不宁,朝堂之上更是会因此分裂,陷入无休止的内耗之中!扶苏……
他这是被所谓的‘情爱’蒙了心窍,连江山社稷的轻重都分不清了,非要将朕好不容易打下的这片基业,拖入内耗的深渊才甘心吗?!”
嬴政越说越怒,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底寒光四射,周身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咯咯作响,咬牙道:“他现在何处?朕要亲自去问问他,他这个皇帝,到底还想不想当了!
若是连这点分寸都没有,这江山,他也不配坐!”
眼见嬴政盛怒之下,竟要亲自去找扶苏对质,赵高与赵成心头皆是一紧,连忙上前一步,齐声劝阻。
“陛下息怒!”赵成急声道,额角已渗出一层薄汗,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却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满是急切,
“陛下如今已然退居深宫,不问朝堂庶务,若是此刻亲自出面干预立后之事,不仅会让陛下(扶苏)在百官面前颜面尽失,更会激化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反而不利于此事的解决。
今日朝会之上,陛下(扶苏)已然迫于朝臣的压力,搁置了立后之议,可见他心中尚有权衡,并非完全不顾及朝议与祖制,未曾到全然不顾一切的地步。
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陛下何必急于一时,反倒坏了大局?”
赵高也上前一步,声音依旧平缓沉稳,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抚力量,他没有像赵成那般急切,只是目光温和地望向嬴政,语气里带着老友间的熟稔与真心劝诫,少了几分臣对君的敬畏,多了几分恳切:
“政哥,暂且息了这雷霆之怒吧。扶苏年纪尚轻,此前一直专注于朝政,从未真正动过儿女情长之心,
如今骤然情窦初开,一时沉溺其中,分不清轻重,也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见嬴政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又继续说道:
“今日他能在满朝文武的反对之下,选择搁置立后之议,而不是强行推行自己的想法,
便说明他心中尚且有朝堂、有祖制,还能权衡利弊,未到全然昏聩的地步。
此时若是政哥你强行施压,反倒会让他心生抵触,觉得你不愿体谅他,甚至会让他觉得,朝臣与父皇都在针对他和苏婉,
届时只会适得其反,将他彻底推向苏婉那一方,反而不利于后续之事的处置。”
“况且,立后之事牵扯甚广,绝非一时半刻便能定下的。”
赵高的眼神微微一闪,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语气却依旧沉稳,“今日朝堂之上,反对立后的臣子虽多,却也并非铁板一块。
马克等人所持的‘立嫡立长’之论,本就是堂堂正正的大旗,占据了道义与祖制的制高点,足以制约陛下(扶苏)一时。
我们不妨暗中引导,借力打力,让朝中那些真正关切国本、坚守祖制的臣子,将反对的声音再放大一些,让陛下(扶苏)清楚地知道,
立苏婉为后并非众望所归,反而会引发朝野动荡,让他知难而退,或是至少能拖延时日。时间久了,或许那些不必要的热情,自然也就冷却下来了。”
嬴政停下脚步,胸膛依旧微微起伏着,周身的怒意却渐渐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忧虑。
他何尝不知赵高所言句句在理?自己已然退位,将江山交予扶苏,若是再以父皇之尊,强行干涉儿子的后宫之事,
于礼制不合,于父子情分更是难堪,更会让天下人觉得扶苏无能,连后宫之事都需要父皇出面调停,甚至会将原本的家庭矛盾,彻底公开化、政治化,引发更多的风波。
可眼睁睁看着隐患就在眼前滋生蔓延,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扶苏一步步走向可能犯错的边缘,这种无力感与焦灼感,实在让他备受煎熬。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坐回席上,身体重重落下,软垫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似是不堪重负。
他缓缓闭上眼睛,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愈发清晰,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眼底的锐利与怒火早已褪去,只剩下浓浓的倦意,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罢了……你们说的对。”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奈,“朕老了,精力不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江山……终究是他的江山,是他选的路,是福是祸,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暖阁内一时陷入寂静,只余窗外流水潺潺的声响,轻柔地回荡在空气中,却更显室内的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