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的心里早已骂开了花,胸腔里翻涌着难以遏制的怒火与厌恶:
“蛊惑你祖宗的鬼话!佞臣!十足的小人!除了溜须拍马、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你还会什么?!”
他在心里狠狠唾弃着,“河东百姓正因春旱颗粒无收,等着朝廷救济才能活命;
陇西的交通要道年久失修,影响粮草运输与百姓出行,亟待修缮;南越战后,百姓流离失所,边境安稳需要安抚,处处都需要银子、需要精力去打理……
这些关乎大秦根基的实事,你懂个屁!
就只会在这里摇唇鼓舌,说些毫无用处的谄媚之语,挑拨陛下与朝臣、甚至与始皇帝的关系,祸乱朝纲!”
他死死地咬着后槽牙,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肌肉,不让一丝一毫的厌恶与怒意流露出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可笔下却不由自主地失了分寸,在批复河东郡赈灾奏章的“准予酌情减免赋税,并调拨粮草三万石赈济灾民”后面,
用力过猛地戳下了一个朱红的圆点,墨水顺着竹简的纹路微微晕开,像是他此刻压抑不住的怒火,悄然蔓延。
董习似乎察觉到了赵成那边过于专注公务的沉默,隐隐透着一种无声的压力,话语稍稍收敛了些,不再明目张胆地攻讦朝臣、
影射他人,却又换了个角度,开始吹捧扶苏近来处理的一些政务决策——
无论是减免某地苛捐杂税的小事,还是调整地方官员任免的举措,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细微调整,他都一律冠以“圣明烛照”“远见卓识”“远超先贤”的高帽,
恨不得将所有溢美之词都堆砌在扶苏身上。
听着这些毫无底线、颠倒黑白的恭维,赵成只觉得一阵阵反胃,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连带着看眼前的竹简都觉得有些模糊。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兄长赵高,兄长固然也擅权谋算计,为了达成目的,不乏阴狠手段,甚至不惜沾染鲜血,可兄长从来都不屑于这般赤裸裸、毫无风骨地谄媚主上。
兄长手中的权力,来自于他对始皇帝心思的精准把握,来自于他对朝堂政务的了如指掌,来自于他为大秦江山所做的实实在在的贡献——
哪怕那些贡献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可至少是凭实打实的能力挣来的,而非像董习这般,靠着毫无底线的逢迎拍马,窃取权力,蛊惑君王。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始皇帝嬴政。始皇帝一生雄才大略,最厌恶的便是这等毫无风骨、只知趋炎附势、搬弄是非的弄臣。
当年若是始皇帝在位,像董习这般只会谄媚讨好、不干实事的人,恐怕连靠近御前的机会都没有,稍有不慎,便会被始皇帝严厉处置,轻则贬斥流放,
重则直接问斩,绝无可能像如今这般,在御前肆意妄为,蛊惑君王。
可如今……赵成悄悄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瞥了一眼御榻上的扶苏。
年轻的皇帝依旧斜倚在软垫上,把玩着玉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脸上带着一种被恭维后的淡淡愉悦,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柔和了许多,显然对董习的谄媚之语十分受用。
即便董习的话语越来越过分,越来越离谱,他也始终没有开口制止,甚至偶尔还会微微颔首,默许着董习的言行。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与悲哀涌上赵成的心头,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这就是他倾尽心力要效忠、要辅佐的君王吗?
这就是兄长与始皇帝当年为之奋斗一生、不惜沾染无数鲜血也要守护的大秦帝国,未来要托付的君主吗?
一个如此容易被谗言所惑,如此沉溺于私情,如此分不清忠奸善恶,连基本的判断能力都快要丧失的皇帝?
而自己,身为大秦的丞相,肩负着辅佐君王、守护江山的重任,却只能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佞臣在御前大放厥词,蛊惑君王,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还要替这个被谄媚蒙蔽的皇帝,处理那些实实在在的、关乎帝国根基与百姓生死的麻烦事!
笔下的字迹越发显得冷硬,原本工整流畅的篆文,此刻多了几分凌厉的棱角,像是在宣泄着他心中的不满与压抑。
赵成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发作,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明显的不满。他是丞相,是朝堂的支柱之一,需要顾全大局,需要学会平衡各方势力,更需要隐忍。
兄长“死而复生”之事本就已经让朝野震动,无数人暗中盯着兄长,伺机发难,自己若是因为一时冲动,被董习抓住把柄,
不仅会危及自身,更会连累兄长,给那些觊觎权力的人可乘之机。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将脑海中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清空,再睁开眼时,眼神重新变得沉稳专注,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心神都强行拉回到眼前的公文上,
一字一句认真审阅,努力屏蔽掉耳边董习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只是那一声声谄媚的恭维,一次次阴险的挑拨,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不断刺探着他忍耐的底线,也让他对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对那个高高坐在御座上的年轻皇帝,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与警惕。
殿内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窗外的夕阳渐渐西沉,夜幕悄然降临。宫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殿内,在殿内的铜灯台上点起了灯烛,温暖的烛火照亮了整个大殿,却照不进赵成心中的阴霾。
不知过了多久,董习终于将所有能说的谄媚之语都说得差不多了,见扶苏依旧没有要与他深谈的意思,
只是偶尔敷衍地点点头,便识趣地躬身告退,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宣室殿。
赵成被董习那黏腻得像浸了蜜的谄媚声缠得脑仁发疼,那一句句“丞相圣明”“大人日夜操劳、为国为民”裹着虚伪的热乎气,
从殿外飘进来时,活像无数只细脚苍蝇在耳膜上爬,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带着呼吸都沉了几分。
他死死攥着手里的朱笔,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墨汁在笔尖凝滞片刻,才顺着竹纤维缓缓渗进竹简,
强行将翻涌的烦躁摁下去,目光紧锁着眼前关乎河东数万百姓生计的蠲免文书,一字一句核对批复。
可心底的躁气终究压不住,笔尖落下时带着股泄愤似的力道,那个“准”字的最后一竖,落笔瞬间便失了分寸,硬生生向下拖出一小段突兀的红痕,
墨汁还顺着痕迹微微晕开,像条憋了满肚子火气、却只能暗自炸毛的小尾巴,在平整的竹简上格外扎眼。
赵成的目光扫过那道红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指尖下意识收紧,笔杆被握得发颤,恨不得直接将笔摔在案几上,却终究还是硬生生忍了回去——
他是大秦丞相,半点失态都容不得。
就在这时,一片暗沉的流光忽然闯入他低垂的视线边缘,玄色锦缎上绣着暗金云纹,
龙纹边角随着来人的动作轻轻晃动,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威严气息,悄无声息地漫过来。
赵成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笔的手骤然僵住,墨汁顺着红痕又晕开些许,在竹简上洇出一小片暗沉的红色。
他几乎是瞬间便反应过来来人是谁,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顺着脊椎往下滑,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发凉的不适感,连呼吸都下意识滞了半拍。
扶苏竟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踱到案几旁,微微倾着身,目光落在他笔下的批复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