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心中一凛,膝盖刚要弯曲起身告罪,笔杆“嗒”地一声轻磕在案几上,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让他的心又提了几分,却听扶苏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松,甚至掺了点玩笑意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丞相,朕看你今日心神不属啊。这‘准’字……力道透背,锋芒过露,连墨都晕开了,可是心有郁结,没处发泄?”
赵成的动作彻底僵在原地,后背的冷汗愈发汹涌,连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悄悄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连忙松开笔,双手垂在身侧,微微躬身,然后猛地直起身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几乎要贴到地面,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惶恐,尾音还掺了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真的被繁杂政务耗空了心神:
“陛下明鉴,臣……臣一时失神,笔力失控,污了文书,请陛下恕罪。
今日各地奏折堆积如山,河东旱情、陇西驿道、南越抚恤,桩桩件件都不敢怠慢,确是有些……力不从心,才失了分寸。”
他垂着头,眼帘死死盯着地面的金砖缝隙,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半真半假地将失态归咎于劳累——
这是最稳妥的说法,既不会暴露真实心绪,又能让君主心生体恤,绝不会出错。
扶苏缓缓直起身,脸上的笑意不仅没散,反而漫到了眼底,那笑意里藏着几分了然,却偏偏不点破,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宽容,看得赵成心底发虚。
他没有追问赵成为何“心神不属”,也没有继续责备那个写坏的字,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赵成的肩膀—…
指尖落在肩头时,带着一丝温热的触感,赵成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连呼吸都下意识顿了顿,生怕自己的反应泄露了半分心思,后背的冷汗又多了几分。
“丞相为国操劳,日夜不休,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扶苏的语气温和得像春日里的暖风,可目光却轻轻越过他的肩头,
投向殿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眼神里带着几分憧憬,声音也慢了些,像是在细细描摹心中的蓝图,每一个字都透着对未来的期许,
“如今朝中,能如丞相这般脚踏实地、沉下心来处理这些繁琐政务的股肱之臣,着实不多了。董习之辈,或许有些小聪明,能说会道,然终究机敏有余,沉稳不足,撑不起大事,难堪大任。
这大秦的千斤重担,真正能扛起来的,还是丞相你们这些老成持重、尽心尽力之人。”
他顿了顿,收回投向暮色的目光,重新落在赵成脸上,眼神亮了亮,满是不加掩饰的信任,还有沉甸甸的期许,仿佛将整个大秦的未来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朕还年轻,登基时日尚短,许多朝政之事都需倚仗丞相。这内政外交、钱粮刑狱、边疆防务,哪一样离得开丞相悉心梳理?
朕心中有宏图,欲让大秦超越先帝在世之时,疆域再拓千里,仓廪充实有余,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战乱饥寒。
这些愿景,都需要丞相这样的砥柱之臣,替朕稳住朝局,处理好这些繁杂细务,为朕扫清障碍。
待朕……待朕处理好一些私事,理顺朝堂上的些许关节,定会召丞相入宫,与丞相共商大计,共谋大秦未来。
届时,丞相的功劳,朕绝不会忘,定会重重封赏,让天下人都知晓丞相的付出。”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透着真诚,仿佛真的将赵成视为唯一的支柱,未来的蓝图更是描绘得绘声绘色,诱人至极。
若是不知内情,或是初入仕途、满心抱负的年轻人听了,恐怕早已热泪盈眶,恨不得立刻肝脑涂地,誓死效忠,为这份宏图伟业拼尽全力。
然而,赵成只是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听着,连眼皮都没敢多抬一下,心底却像泼了一盆冰水,凉得透彻,清明得可怕。
指尖悄悄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痛感,却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晰。又是这样……还是这样的套路!
他太熟悉了——先不动声色地点出你的失态,让你绷紧神经,心生惶恐,意识到自己的过错;
紧接着又用温言软语安抚,摆出体恤臣子的姿态,让你放下戒备,觉得君主宽厚仁慈;最后再抛出一张画得无比诱人、却不知何时才能吃到嘴里的“大饼”——
共商大计、不忘功劳、宏图伟业……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像空中楼阁,看着美好,实则根本抓不住。
这一套手段,兄长赵高当年在朝堂上笼络人心、掌控朝臣时,或许也用过类似的法子,只是兄长的手段更凌厉些,
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让人不敢不从;始皇帝嬴政更是此中高手,一句话能让臣子热血沸腾,甘愿赴汤蹈火,也能让人心惊胆战,彻夜难眠。
如今扶苏,倒是学了个十足十,甚至还添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看似纯粹的真诚,感染力更强,更容易让人信服。
可赵成太清楚扶苏的心思了。
所谓“处理好私事”,无非是想立苏婉为后,将自己的心爱之人推上后位,稳固后宫;
再者,便是清除像马克那样敢于直言进谏、违背他心意的“障碍”,让朝堂上再无人敢反驳他的决定。
所谓“理顺关节”,恐怕就是要打压或安抚朝中那些与他意见不合的势力,肃清异己,进一步巩固皇权,甚至可能……
将兄长赵高那样的“前朝重臣”彻底边缘化,或是找个由头将兄长派去西域那样偏远之地,彻底脱离朝堂核心,断了兄长的影响力。
而“共商大计”“不忘功劳”,在没有具体时间、没有实质承诺的情况下,不过是镜花水月,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臣,惶恐。”赵成压下心头翻涌的讥讽与疲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字字句句都符合丞相的身份,带着恰到好处的谦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就是臣的本分,不敢奢求功劳。
臣唯愿尽心尽力,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大秦百姓,守护我大秦江山永固,不负始皇与陛下的期许。”
他垂着头,眼帘依旧死死盯着地面,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留了一片平静的剪影,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
扶苏看着他恭顺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对他的回应十分满意,眼底的信任又浓了几分:
“有丞相这句话,朕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这些奏章繁杂,辛苦丞相了,就劳烦丞相仔细批阅。朕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先行一步。”
说完,他抬手轻轻拂了拂衣袖,玄色的衣角在空中划过一道轻快的弧度,步履也格外轻快,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转身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连一句多余的叮嘱都没有,仿佛刚才那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不过是随口一说。
他就这样将那座堆积如山的竹简,还有沉默伫立在原地的赵成,留在了越来越浓的暮色与渐次点亮的宫灯阴影里。
赵成僵在原地,直到扶苏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那道玄色的衣角彻底隐没在暮色中,
才缓缓舒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膝盖微微发软,扶着案几的边缘慢慢直起身,踉跄了一下才坐回软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