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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外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在奔腾的暗流之上,终于被一道用朱砂印玺盖戳的冰冷军令彻底敲碎。那绢帛质地的军令被驿卒捧着,一路疾驰至幽州军营时,边角已被风卷得发毛,却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袁尚在审配的鼓动下,以 “统一调度,节约粮草” 为名,正式下令,要求袁熙将幽州兵马打散,分别调往邺城西、北两处偏远的营寨驻扎 —— 那两处营寨紧邻沼泽,冬日寒风刺骨,夏日蚊虫成灾,本是用来关押战俘的废地;更甚者,还要由他派遣的冀州军将领 “协助” 统领,所谓 “协助”,不过是换了说法的监视与夺权。这道命令,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的刀,直欲剖开袁熙的兵权根基。

军令传到幽州军营大帐时,帐内正燃着一盆炭火,火星噼啪作响,却瞬间被这股寒意浇灭,点爆了连日来积压的所有不满与怨愤。

“欺人太甚!” 袁熙麾下大将焦触猛地起身,腰间佩剑撞得帐柱当啷作响,他一脚踢翻案几,案上的青铜酒樽 “哐当” 落地,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在铺开的冀州地形图上,瞬间晕开一片深色污渍,“我等效死来援,千里奔波,鞍马未歇,他袁尚倒好,竟欲夺我兵权?袁尚小儿,乳臭未干,安敢如此!”

“二公子!” 张南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上前一步,声音因愤慨而发颤,“这岂是待客之道?分明是视我等为奴仆,欲将我幽州将士视作砧板上的鱼肉,生杀予夺!”

帐中诸将皆群情汹汹,甲胄摩擦声、佩剑出鞘的半声响动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般,集中在了面色铁青的袁熙身上。他端坐于主位,指尖捏着那卷绢帛军令,绢帛边缘已被他攥得发皱,原本细腻的丝线起了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凸起。

最后一丝对兄弟情谊、对家族责任的幻想,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像琉璃盏摔在青石地上,裂得干干净净。他想起父亲袁绍英雄一世,当年在渤海起兵时,何等意气风发,帐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连曹操都要暂避锋芒;临终前,父亲躺在病榻上,眼神里满是对袁家未来的担忧,那时他或许也曾担忧子孙不肖,却绝想不到,不过短短数月,袁家竟会落到同室操戈、自毁长城的地步!

悲愤像潮水般涌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失望如寒雾,裹着他的四肢百骸;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厉,像野草般在心底疯长,最终彻底充斥了他的胸膛。

他猛地将绢帛掷于地上,绢帛落地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像一道惊雷炸在帐中。他站起身,身形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冰冷得像腊月的寒风,决绝无比:“袁尚无道,听信审配、逢纪这等谗臣之言,不念骨肉之情,欲陷我等幽州将士于死地!我袁显奕岂是束手待毙之人?传令全军,即刻整装备战!他不是怕我入城吗?那我便‘请’他开城相迎!”

当夜,幽州军营的灯火彻夜未明。一盏盏牛油灯挂在营寨的旗杆上、帐篷的角落旁,橘黄色的光映得整个营寨像一片燃烧的火海,兵马调动的脚步声、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兵器出鞘的锐响、将领们传达命令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肃杀之气。士兵们坐在篝火旁,手里擦拭着长矛或弯刀,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没人说话,只有偶尔传来的沉重叹息,藏着对未来的迷茫与对袁尚的怨怼。

而邺城之上,审配正披着厚重的铠甲,站在北门的敌楼上巡视。他眼角的皱纹因警惕而拧在一起,目光扫过城外幽州军营的方向时,突然顿住 —— 那片本该沉寂的营寨,此刻灯火通明,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连马蹄声都隔着城墙传了过来。他心中一紧,立刻拉着身旁的逢纪往袁尚的寝宫赶去,逢纪一路小跑,袍角被风吹得翻飞,嘴里不停念叨:“定是袁熙那逆子要反!定是!”

袁尚正坐在寝宫的暖阁里,手里捧着一杯热酒,试图驱散连日来的焦虑。听闻审配、逢纪的禀报,他手中的酒盏 “哐当” 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酒液溅到他的锦靴上,他却浑然不觉,又惊又怒地拍着桌子:“果然!我就知道他心怀叵测!”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怒,当即下令:“传我命令,各部严守城池,不得放任何人出入!把原本用于防御曹军的床弩、滚木礌石,都给我调一部分转向城北、城西,盯着幽州军的动向!”

兄弟阋于墙,剑拔弩张,空气中的火药味仿佛只差一点火星,便能引爆整个邺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潜伏在暗处的 “推手” 们,开始了最后的动作。

糜兰派出的密使,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混在给幽州军送粮草的民夫队伍里,终于成功接触到了焦触、张南。他趁着夜色,将两人引到营寨角落的柴房里,柴房里堆满了干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密使从袖口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里面是刘备方面送来的 “慰问”—— 几匹上好的蜀锦,还有一封刘备亲笔写的书信,信里满是 “同仇敌忾”“共扶汉室” 的话语;更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凑到焦触、张南耳边,带来了一个 “确切” 消息:“小人打探到,袁尚已秘密派遣使者前往黎阳,准备以诛杀袁熙将军、献上幽州的代郡、上谷两郡为条件,换取曹操的支持,彻底铲除二公子和诸位将军!”

这个消息,无论真假,都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就沸腾的油锅,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公子!不能再犹豫了!” 焦触猛地一拍大腿,干草被震得簌簌掉落,他眼中满是血丝,厉声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再等下去,我们都要成袁尚和曹操交易的筹码了!”

袁熙站在帐中,望着窗外跳动的火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 空气中满是牛油灯的味道、士兵的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再睁开眼时,他眼中的犹豫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赤红和决绝:“传我将令,拂晓时分,全军攻城!目标 —— 邺城北门!”

秋意渐浓,清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场令人扼腕的悲剧在邺城下正式上演。袁熙率领的幽州军,举着 “袁” 字大旗,向袁尚据守的邺城发起了猛烈进攻。一方是为了求生、为了泄愤,士兵们眼里满是决绝,冲锋时喊杀声震耳欲聋;另一方则是为了维护那摇摇欲坠的统治权,守军们紧握着兵器,脸上满是紧张与警惕。

城墙之上,守军看着城下熟悉的 “袁” 字旗帜,如今却伴随着喊杀声冲来,军心瞬间一片混乱。有些将士是早年跟随袁绍征战的老兵,看着下面冲锋的幽州军,想起当年同袍并肩作战的日子,不忍对 “自己人” 下手,扔滚木时动作迟缓,射箭时也刻意偏离了方向;而有些冀州军将士,因之前袁尚散播的 “袁熙通曹” 流言,对幽州军恨之入骨,他们瞪大双眼,嘶吼着将滚木礌石狠狠砸下去,嘴里还骂着 “叛徒”“逆贼”。

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地从城上射下,像黑色的蝗虫,掠过清晨的天空;滚木礌石 “轰隆隆” 地从城头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不少幽州军士兵躲闪不及,被砸得骨断筋折,惨叫声此起彼伏;云梯一架架架起,又被守军一次次推倒,有的云梯被床弩射穿,木片飞溅,上面的士兵像断线的风筝般坠落。鲜血顺着城墙的砖缝往下流,染红了邺城古老的青灰色城墙,在墙根处积成一滩滩暗红的血洼,被后续冲锋的士兵踩得泥泞不堪。

袁氏兄弟麾下最精锐的两支力量,本该合力抵御曹军这等外侮,此刻却在这里自相残杀,像两把锋利的刀,互相切割着袁绍留下的最后家底。

袁尚在城头督战,他穿着一身耀眼的银甲,手里握着父亲留下的虎头枪,却没有丝毫当年袁绍的英气。他看着城下幽州军悍不畏死的冲锋,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个倒下,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微微颤抖,心中既有愤怒 —— 愤怒袁熙的 “叛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或许没有,他此刻眼里只剩下对权力的执念,只想保住自己的冀州之主地位,哪怕代价是袁家的覆灭。

袁熙则亲自站在阵前擂鼓,他脱掉了外袍,只穿一件黑色的劲装,手臂上青筋暴起,鼓槌一次次狠狠砸在战鼓上,“咚咚咚” 的鼓声像惊雷般响彻战场,震得人耳膜发疼。他状若疯魔,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上溅到了不知是谁的鲜血,眼神里满是疯狂 —— 所有的家族荣誉、兄弟情义,都在震天的战鼓声和厮杀声中化为齑粉,只剩下 “活下去” 的执念。

战斗从拂晓持续到午后,太阳升到半空,阳光透过硝烟,变得灰蒙蒙的。幽州军虽然骁勇,士兵们冲锋时悍不畏死,但他们远道而来,缺乏重型攻城器械,面对邺城这样高大坚固的城池,终究难以攻克,伤亡越来越惨重,阵前的尸体堆得像小山一样;而守军同样损失不小,城头上的士兵越来越少,不少人累得瘫坐在地上,连举起兵器的力气都没有。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袁氏集团内部最后一点凝聚力也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猜忌与仇恨。

就在双方精疲力尽之际,黎阳方向,曹军的哨探正骑着快马,往曹操的大营疾驰。马背上的战报用布条紧紧绑着,上面还沾着尘土和草屑。他一路疾驰,马蹄扬起阵阵黄沙,终于在黄昏时分赶到曹营,将邺城兄弟相攻的详细战报,双手捧到了曹操案头。

曹操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份冀州的粮草清单,眉头微微皱着。接过战报后,他展开细看,越看嘴角的笑意越浓,最后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在大帐中回荡,充满了志得意满和一丝对袁家的嘲讽:“好!好一场兄弟相残的大戏!袁本初啊袁本初,你当年何等威风,如今你的两个儿子却在邺城自相残杀,你若泉下有知,当作何感想?”

他站起身来,之前因担忧河北战局而产生的疲惫与焦虑一扫而空,整个人意气风发。他走到帐中,双手背在身后,目光锐利如鹰:“传令!全军拔营,即刻兵发邺城!此时不去收取胜利果实,更待何时?”

帐外的将领们齐声应和,声音震得帐帘微微晃动。很快,黑色的曹军洪流便从黎阳大营涌出,士兵们穿着黑色的铠甲,举着 “曹” 字大旗,像一条黑色的巨龙,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向着那座刚刚经历内耗、已是强弩之末的河北心脏 —— 邺城,汹涌扑去。

而在千里之外的临淄,糜兰正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一封从邺城传来的密信。他看完信后,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带着无尽的感慨。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和推动之中,从派遣密使散播流言,到暗中联络焦触、张南,每一步都精准无误;但当他真正得知邺城兄弟正式开战、曹操趁机北上的消息时,亲眼见证一个庞大势力的崩塌,尤其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仍不免让人心生唏嘘。

“袁氏的气数,尽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随即,他抬手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看着信纸慢慢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坚定,像淬了钢一般:“接下来,就是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候了。曹操统一河北之势已不可挡,必须在他全力南下之前,让主公拥有足以抗衡的根基。”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洁白的郯川纸,研好墨,拿起毛笔。笔尖蘸满墨汁,在郯川纸上顿了顿,然后笔走龙蛇,开始构思如何利用袁谭 —— 袁谭此刻仍在青州,对袁尚心怀不满,正是可以拉拢的对象;还有如何在曹操注意力被河北彻底吸引时,进一步巩固刘备在青州、徐州的势力,甚至趁机向兖州、豫州渗透。

窗外的秋风卷起几片落叶,飘进书房,落在宣纸上。糜兰抬手将落叶拂开,目光落在纸上 “袁谭”“青徐”“兖豫” 几个字上,眼神愈发深邃。北方的天,真的要变了。而这场变革的风暴眼,正是那座即将迎来最终命运的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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